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大得没有边际。玻璃后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有些人靠近玻璃向下观望,就像坐观光电梯,里面人来人往。人们一律穿着黑衣,大多表情凝重,也有的行色匆匆。
我不记得我哭喊了些什么,总之我是冲着玻璃拼命地哭喊了。他——我哥哥,不知怎么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下就到了我的跟前,就像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样,他胳肢我、捏我,跟我说:“你别哭,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到这儿来找我,到这儿就能看见我。”
我醒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清晰的梦,梦里的情景清楚极了,身上甚至有刚刚被他捏过的感觉。是啊,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真想他。
我们兄妹年龄相差十二岁多,按照属相应该算是十三岁。在我刚开始的记忆中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那时,他快念完初中了,因为“文革”学校不上课,他过得很逍遥。有时妈妈忙,他就去幼儿园接我。我们住在北京林业学院的宿舍,那时候操场上经常放电影,他想看,我也吵着要看,他只好一只手拿折叠椅,一只手抱着我去操场。因为我那时太小,看不太懂电影,经常看到一半就闹着要回家,他只好无奈地抱我回家。为此很多年以后他还经常提起,说我耽误了他看多少好电影。
还记得他插队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去学校送他。我那时五岁多,看到满街的大红标语,学校里锣鼓喧天、彩旗飘舞,还很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妈妈眼里含着泪水。他和同学们一起走了,我和妈妈回到家,这时我才猛然看到妈妈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也意识到要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于是赶紧跟着妈妈一起哭。过了不久,我们也被下放,要去云南了,妈妈写信给他,他从陕北回来和我们一起去云南。记得我们在昆明玩了几天,他就要返回陕北,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好奇他下次探亲是回北京看奶奶还是来云南看我们。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放学回来,看见妈妈哭了,我当时没敢问,晚上妈妈告诉我哥哥病了,我们可能要回北京。我不知道哥哥病得多严重,但是回北京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我们回到北京的家,见了奶奶,铁桥哥哥当时也在。
好像没过几天,哥哥就从陕北回来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走路需要一只手扶着墙,走得有点慢,但样子是高兴的,见到我们和邻居有说有笑。八岁的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爸爸一边带着哥哥到处看病,一边给我联系学校。由于我在丽江的学校不正规,户口又没落实,学校领导没有马上答应要我。爸爸只好提起哥哥,因为哥哥是这所学校毕业的特别优秀的学生,这么多年了,学校的老师们都没忘记他。于是我就插班上了二年级。可是我慢慢发现爸爸越来越沉默,有什么事只写信跟妈妈说。哥哥的情绪越来越差,病情也不见好转。我开始担心了,好像每天都悬着一颗心,老觉得要有什么不幸发生。
不久,哥哥走路越来越费劲了,他动不动就发脾气。看见他把鸡蛋羹一下扔向屋顶,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我吓得已经不会哭了,只是大气不出地看着,盼着这一天赶紧过去,可是又怕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我亲眼看见他把一整瓶药一口吞下,然后疼得在床上打滚,看见他一把摸向电源,全院电灯瞬间熄灭。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和绝望。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但有时候哥哥的情绪会变得很好,也许是暂时忘了病,他会高兴地和我玩儿,使劲地捏我、胳肢我,讲鬼故事吓我。我们俩一起在床上打滚,我夸张地叫唤。只有这时候,爸爸和奶奶才会露出笑脸。不久,哥哥住进了友谊医院。
哥哥在友谊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他和医生、护士们都成了好朋友。我经常看见医院的走廊里挂着漂亮的黑板报,他们说那是哥哥写的;有时候哥哥又会拿来一本油印的医书,那是用他坐在病床上一笔一画刻的蜡版印成的。医生、护士每次见我们都夸他,也会惋惜命运对他的不公。我清楚地记得他是扶着墙走进了医院,一年多后,是朋友们背着、抬着他回到了家。
出院后的第一辆轮椅,是爸爸和邻居朱二哥一起设计、找材料,再拿着各种零件找地方焊接,最后自己组装而成的。有了它,哥哥就可以从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出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他的第一辆手摇的三轮轮椅,是他的同学们凑钱买了送给他的,他摇着它去过好多地方,包括天坛。
在这期间他看了好多书,还自学了英语,后来又到街道工厂去干活。我去过他工作的街道小工厂,他管它叫小作坊。几间低矮的小平房,十几个大爷大妈每天在这里往一些旧家具上画山水、仕女。仕女的脸美不美,关键要看哥哥怎么画——他负责画脸,用他们的行话叫开眉眼。有时候,他摇着轮椅从工厂下班回来,会神秘地冲我伸过来一个拳头:“猜,是什么?”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就张开手——是五块钱,是他领到工资给我的零花钱。
那时候,每到周末,他的小屋里就会挤满他的同学,他们聊天、唱歌、争论,热闹极了。这时候我总是坐在一边听着,觉得他们真了不起,崇拜他们什么都知道。我还经常翻看他的书,他那里老有好多书,是他的同学或朋友们带来的。后来我发现他在一大本一大本地写东西,他不说,开始也不让我看,但我知道他开始写作了,而且相信他一定能写成。
那些年文化和娱乐活动很少,所以看电影成了人们期盼的事。交道口电影院离我家不远,有时,我会花几毛钱买两张电影票,然后他摇着轮椅,我在旁边跟着。他把轮椅停在角落里,就坐在轮椅上看,看完我们一路聊着电影的内容回家。那段时间,我和哥哥经常交流,他心平气和地给我讲了好多事。
有一阵儿,他尝试着给一个工艺美术厂画彩蛋,我负责把鸭蛋抽成空壳。后来,妈妈为了让他开阔眼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俩一起兴奋地跟着电视学英语,看《动物世界》。他最爱看体育节目,我也不懂装懂地跟着看。
可是老天爷并没有饶过我们,我后来才慢慢体会到了妈妈心里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哥哥的病虽然暂时平稳,但终身残疾是肯定的了。作为母亲,她要时时担忧儿子的将来,担忧他的生活和幸福。妈妈是请事假回来的,云南的单位早就停发了她的工资,而且一直在催她回去,可是家里又确实离不开她,当时她的心里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啊!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了。1977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突然开始大口吐血,爸爸和邻居把她弄到哥哥的轮椅上,送去医院,她住进了重症病房。我去看她,她让我别害怕,嘱咐我照顾好哥哥,说她做个手术就好了。手术做完了,她一直昏迷。大家想尽一切办法,可是情况越来越糟。不到十四岁的我,守在妈妈身边,看着她艰难地呼吸着,我感到那么无助。当她在昏迷中痛苦呻吟、大声叫喊的时候,我吓得浑身发抖,躲到隔壁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让流水的声音压过妈妈痛苦的叫声。终于,妈妈熬不住了,在昏迷了一周之后,扔下我们走了。哥哥的好朋友燕琨大哥背着哥哥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我居然没有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哭不出来,整个人都傻了,隐约觉得这回这个家的天真塌了。送走妈妈之后好久,我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做着该做的事。如果能够就这样慢慢忘记痛苦该多好!可是我没料到,痛苦会慢慢地又如此强烈地向我们三个人压过来,让我们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怎样描述我们三人当时的境况,我们表面上还像往常一样,忙着各自的事。哥哥仍然到街道工厂去干活,业余时间仍在写作。爸爸每天去上班,回来料理家务。我上中学。学校离家很近,中午放学回家,邻居朱大姐一家已经帮助哥哥进了门。我要么热一热爸爸早晨做好的饭,要么就和哥哥一起捣鼓点吃的,然后再去学校。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看似平静的日子,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里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对妈妈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就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
哥哥那么年轻就废了双腿,未来一片迷茫,偏偏他从小就优秀而要强。直到我也做了母亲,才真正体会到妈妈面对这样一个残疾的儿子,心里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就像哥哥在文章里说的,上帝看妈妈实在熬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妈妈在天堂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妈妈走后不久,我们搬离了前永康的小院,住进了雍和宫大街26号的两间平房。在这里,哥哥的作品开始发表了。那时候家里经常会来好多人,有哥哥的同学——恢复高考后,他们大多考上了大学,还有文学圈里的作家、编辑。他们经常把哥哥的小屋挤得满满的。他们谈文学、谈时事、谈大学里的所见所闻,也谈对将来的想象。这段时间,家里总会有好多的文学书籍和期刊,我拼命地看,爱看极了,心里对文学充满了向往。也是在这段时间,哥哥的同学孙立哲因为受到“四人帮”牵连,也因为身体突发急病,身心备受打击,不愿意自己在家。他索性搬到我们家,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像一家人一样。
记得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般还没回来,立哲哥哥已经在做饭了,我赶紧帮忙。他特会指使我,我忙来忙去地跟着他转,最后饭还是算他做的。不过他也挺有本事,有时候不知从哪弄来一条鱼,过几天又弄来一只鸭。基本上是哥哥凭着想象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然后我和立哲哥哥动手。不管味道如何,我们都吃得香极了。也有的时候,他们俩情绪都不高,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后来我越发理解了他们当时的无奈。周围的同龄人都上大学或工作了,可他俩却因身患疾病,前途迷茫。尽管这样,他们都没放弃自己想要做的事儿,哥哥一直坚持写作,立哲哥哥一边在火炉上熬着药,一边趴在床上看着厚厚的医书,准备参加研究生考试。
哥哥后来成为那么多人喜爱的作家,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艰难的日子。他也许会和我一样有个永恒的梦,但我愿那梦不再是痛苦的,愿我们还能在梦里相见。
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们一起闲聊时就经常谈到生死的话题。我常常问:“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一切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吗?”他说:“可能不是,等我死了,一定会想个办法告诉你。”我现在会常常想起他的这些话,会在心里和他聊天。我告诉他:我去给父母扫墓了,清明的时候我们去地坛了。参加完小水的毕业典礼,我告诉他:小水毕业了,开学就要读研了……我知道他也会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那里不再有病痛,他在那里能跑能跳……我们用我们特有的方式交流着,许多话不用说,但都能懂。天上、人间,相距并不遥远。
(文 轩摘自《参阅文稿》2015年第19期,本刊有删节,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