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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永好,不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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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平夫
来源:读者

  社区里住着一对教授老夫妻,他们的故事凄婉而又美丽。

  妻子王蒲柳教授原是某农业大学的土壤学专家,丈夫李汉雄是美国某大学的终身教授,现在回国,是几所大学的特聘教授。他们有一儿一女,远在异乡:儿子在德国读博士,女儿在内蒙古参与治沙造林工作。只有两位老人一早一晚,牵手在社区的湖畔、小道上漫步。他们向所有的邻居微笑点头,所有的邻居向他们点头微笑。他们的故事只有“青春飞扬俱乐部”的主任吴华知道,但她不肯向别人诉说。别人也从未打听过他们的故事,只觉得这是一对幸福的老夫妻。

  渐渐地,邻居们发现王蒲柳教授变了,似乎变得木讷、呆滞,虽然见了邻居依然微笑,而且那笑容更加灿烂,却仿佛只是出于习惯,少了些内容。人们担心她是不是患了老年失忆症。人们开始主动同她说话,她却总是笑而不答。终于,社区服务站的工作人员为她请来了一位陪侍的小护士,并通过吴华悄悄告诉大家:王教授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人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希望大家能好好地帮助她。

  这天,吴华告诉“青春飞扬俱乐部”的朋友们,第二天,是李汉雄、王蒲柳两位教授的金婚纪念日,请大家一起参加,共同庆祝。大家自然非常愿意参与,但也有几人心生疑窦:他们的婚礼是在1978年举行的,怎么2012年就结婚50年了?我们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呀!

  两位教授的金婚纪念仪式办得热烈又温馨。当人们欢迎幸福的老夫妻致辞的时候,李汉雄教授讲了下面的故事:

  “非常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关爱,让我们度过这美好的一天。有几位朋友可能怀疑,他们参加过我们1978年的婚礼,至今才34年,怎么会是金婚呢?我必须如实禀告。

  “我和蒲柳,是所谓青梅竹马,是少年时的伙伴,北京人说的‘发小儿’。1955年和1956年,我俩分别考上了大学,相约大学毕业后结婚。谁知道1957年春夏之交,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粉碎了我们的美梦。蒲柳的父亲作为农业专家,曾经参与过一些教育家推行的‘乡村建设运动’和‘平民教育运动’项目。这些活动的组织者是梁漱溟、张东荪、晏阳初等大哲学家、大教育家。1957年之后梁先生的境况,今天70岁以上的国人很清楚。晏先生那时早已离国,后来帮助东南亚许多国家解决农业问题,效果如何且不去论,反正他的名声在国外灿如明星,而当时在国内他如‘丧家之犬’。

  “蒲柳年轻时脾气是颇为自信和爽直的,她不能忍受在她心中如济世大善人一样的父亲平白遭到诬陷,便为梁先生、晏先生和她父亲的事业辩诬。这一来,后果可知,她成了……哦,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好歹毕业了,那时,那时,她不要我去看她,不要我对别人说,我认识她……那时,我不好,真的不好!我竟然不敢去见她!她的苦……我增加了她的苦……我至今不能原谅我自己那个时候的软弱、没出息……那时我正处在被审查之中,审查结果决定是否能被公派出国留学……我的导师,也是审查我政治条件的负责人何教授(感谢他的在天之灵),把出国留学通知书交给我时,我忽然决定不去了,留在蒲柳身边。我眼含热泪刚一张嘴,何老师就伸出一只手,严厉地说:‘你年轻,不懂事!公派留学,你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要想救人,先得救自己。至于你怎样对人……我相信你。’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会伤我这老头子的心!’我悄悄地通知蒲柳到紫竹院公园去,在那儿可躲到一个角落,隐藏一夜。那天,我们自己对月而拜,举行了自作主张的婚礼。我们的誓言是田汉先生的话剧《关汉卿》中的台词《双飞蝶》。剧中人关汉卿和他的恋人朱帘秀(四姐),面对可能的死刑,双双唱道:‘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待来年遍地杜鹃花,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当然,我们把汉卿、四姐改成‘汉雄蒲柳双飞蝶’发誓‘相永好,不言别’。那天,是1962年10月13日,50年前的今天。这就是我们以今天为金婚纪念日的原因。

  “当年,我们庄重地含泪说出这6个字的誓言,从未想到有如此沉重的代价:蒲柳有夫不能说,默默一人生活,也拒绝过许多同情者和追求者;我在异国他乡过着被乡愁熬煎的日子。不是不想回来,是蒲柳劝我不要回来。她是对的……她甚至劝我忘掉那6个字,说那只是个浪漫的梦,不切实际。可我不能忘,那是我对我的祖国、我的民族、我的家、我的爱人的许诺!忘掉它,我将失去生命,失去灵魂,失去梦想。哪怕是带血和泪的梦,也会有阳光照醒的清晨!

  “当噩梦醒来时,我回来了!1978年的今天,我们补办了婚礼。这里就是我和蒲柳两次婚礼的证书:一张是写有‘相永好,不言别’誓言的我俩自制的证书;一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制作的结婚证。谢谢大家!”

  他说完了,大厅里一片沉默,接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甚至还夹杂着抽泣声……忽然有人大声说:“王教授呢?”大家一看,原来静静地坐在屋角的王蒲柳不见了。大家不由得惊慌起来,纷纷动身,要去寻找。这时,小护士素芳急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怨我怨我,奶奶上厕所,一转身就不见了。”

  大家一起跑出去寻找。远远的,在湖畔,在一片杨树和红枫掩映的小道上,王蒲柳急急忙忙地走着。她那件紫红色的薄呢外衣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那么鲜艳。人们喊着:“王教授,王教授!”王蒲柳依然快步走着,不回头,也不驻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李汉雄快步走上前,说道:“看风前汉雄蒲柳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那声音不大,颤抖着。王蒲柳却忽然站住,慢慢回过头来,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放出分外灿烂的光,紧紧地盯着李汉雄。大家都站住,看着李汉雄一步步走向王蒲柳。接着,李教授轻声唱起来:“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王蒲柳先是呆呆地望着边唱边走近她的李汉雄,接着仿佛记起了什么,眼里闪烁着泪光,脸上涌起幸福的微笑,快步迎上,一下子抱住李汉雄,不住地喃喃着:“你回来了,回来了,真好真好!相永好,不言别,不言别!”她把头靠在汉雄肩头,双眼浸满泪水,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人们都悄悄地站着,没人说话,只有轻轻的抽泣声。“相永好,不言别!”大家都听见了这6个字,这经风雨受磨难,不曾被熄灭的爱情的烛火,是多么美丽,多么强烈、持久……

  (夕梦摘自中华书局《中国美德读本》一书,何保全、于泉滢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6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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