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母有个儿子叫迈茨。20世纪30年代他被送到蒂米什瓦拉去读商科,以便他能接手家族的谷物贸易和杂货店。学校里有不少来自第三帝国的教师,都是货真价实的纳粹。他本来应该被训练成一名商人,实际却基本上被教成了一名纳粹——按计划洗脑的成果。等他毕了业,迈茨已经成了一个狂热的纳粹,整个人都变了。他整日呼喊着反犹的口号,像白痴一样令人嫌弃。我的祖父训斥过他好几次:他的全部身家都仰仗于在犹太商业伙伴那里积攒下来的商业信用。当这些话无济于事时,祖父还打了迈茨几个耳光。但年轻人的理性早就被抹得一干二净了。他俨然成了村子里的大思想家,欺侮那些逃避上前线的人。迈茨本在罗马尼亚军中有一份文案工作。然而他感受到了内心把理论付诸实践的强大冲动,于是他志愿加入党卫军并要求被派到最前线。几个月后他回乡结婚。也许他在前线耳闻目睹的无数暴行让他清醒了些,他借着一条从古至今都有效的神奇规定从战场上逃离了几天。这条神奇规定就是婚假。
我的祖母在一只抽屉里保留着她儿子迈茨的两张照片:一张是结婚照,一张是遗照。结婚照里,新娘全身洁白,比他要高一拳,显得瘦削而庄重——如同一尊石膏圣母像。
她头上顶着一圈蜡质的花环,就像是积雪的树叶。迈茨穿着他的纳粹制服紧挨着她,不像丈夫,而像士兵;不像新郎,而像侍卫。他回到前线没多久,遗照就寄了过来。这个可怜的士兵被一颗地雷撕成了碎片。遗照有巴掌大小,一片黑色的田野中间是由人的残骸聚起来的灰色的一小堆,看起来都放置在一块白布上。与黑色的田野相对,那块白布看起来像儿童手帕那样小,如同一个中间印着奇怪图案的白色小方块。对我的祖母来说,这张照片也是一个混合体:白手帕上那个死掉的纳粹,在她记忆中还是那个活着的儿子。终其一生,我的祖母都把这幅有双重含义的照片夹在祈祷书里。她每天都祈祷,祈祷文也几乎肯定有着双重的含义。自从认识到亲爱的儿子突然蜕变为狂热的纳粹后,这些祈祷文大约是在向上帝祈求,让他在爱儿子和宽恕纳粹的不同行动里作出平衡。
我的祖父在一战时当过兵。他常常痛心地谈论有关儿子迈茨的事情,他说:哎呀,当旗子开始飘动的时候,人们的理智都不知不觉地滑到喇叭里面去了。这一警告,在接下来的集权统治中仍然应验,我对此深有体会。每一天你都能看见,那些投机者们,不论大小,他们的理智都不知不觉地滑到喇叭里面去了。这喇叭,我才不会去吹它。
本人注:赫塔·米勒,德国女作家和诗人,1953年8月17日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蒂米什县小镇尼特基多夫。她的作品政治性很强,像《呼吸钟摆》描写了“二战”后在苏联战俘营中德国人的生活。2009年10月8日,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