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当马晓晴抚摸着他的脑袋说:“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时,人民就把葛优当了自家的儿子,“省优部优葛优”、“大智若愚”这种赞美从不吝惜送给他,似乎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互相逗乐,用嬉笑忘记生活的不快。因此,即使葛优犯点小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何况他是那么谨慎,用赵宝刚的话说:“厚道人,说话办事不会让你难受,而且让你很舒服,他为人处事的哲学观念就是与人为善,说修养吧稍微有点高了,说油滑又有点低了。”葛优这种特质极其吻合中国人的价值观,因此群众特别拿他当自己人。
葛优用自嘲、灵敏、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形象调剂到最佳状态,他充分领悟了“过犹不及”的含义,无论工作或是生活,总位于最安全的界限之内。冯小刚在《我把青春献给你》中曾讲过:《纽约时报》约葛优采访,他推托说要给父母买地板革,冯小刚劝他,正好趁此机会扬名国际。葛优却认为,他并不准备混好莱坞,让外国人知道他做什么。
他face不行
在父母和邻居眼里,葛优内向、温顺。葛存壮从来不打他,但他永远很严肃,有事没事就找葛优谈话:“你过来,坐那儿!”葛优战战兢兢坐下。“最近你在学校怎么样?淘气没?值日、扫地、擦玻璃认真一点!”中学时他又换一套嗑儿。,等葛优插队时,他会教育说:“要听贫下中农的话!”
同学眼里的葛优也是不起眼的。
葛优在家中非常老实,从没让家长烦心过,唯一一次反抗是把父母的钢笔、墨水瓶、笔筒整整齐齐排放在地上,以表示不满。
葛优是最后一批下乡知青,在昌平的公社里当了两年半猪倌,爱护小动物的他也不堪这样没有将来的日子。他有点绘画基础,线条准确,美术字写得也不错,父母满心希望他能报考电影学院的舞美或摄影专业,没曾想,他提出:我要当演员。
直到今天,葛存壮夫妇还是感叹当年的走眼。“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事实证明:我对儿子很不了解。”夫妇俩背后商量时说:“小嘎行吗?他有点蔫,放不开,没什么大出息。演员要有cameraface,他face不行,虽说不难看,也不漂亮,不吸引人。”
一开始,父母只是看着葛优折腾。他先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尽管有同事在那里工作, 葛存壮还是没托关系。一试就被刷下来了,这是葛优从艺之路上碰的第一个钉子。第二站是青艺,老师让他表达周总理逝世自己的真实感受。葛优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老师认为他自控能力不够,只会放不会收。这次考试葛优是偷偷去的,葛存壮事后才知道,他和妻子被儿子的执着感动,当他再考实验话剧院时,帮他走起了“后门”。
先是找老师辅导,又帮着咨询。这一次进入即兴小品阶段,一位女考生表演“等待”,考官让葛优上去蒙上她的眼。女孩挣扎着问:“谁呀?放开我!”他就是不松手,女孩怒了:“流氓!”葛优手心全是汗,还是不松。这次又没被录取。
葛存壮急了,亲自给他讲解全总文工团的考试小品。这次准各的是葛优最熟悉的“喂猪”。记得插队时,每当葛优提着桶过来,大猪就会把小猪挤一边,葛优会拿竿子轰它们,让小猪先吃。葛存壮认为这是很好的细节,让他一定要融入小品里。这段是父子俩最亲密的时期,他们齐心协力,葛优终于成了一名演员。直到后来的《半生缘》《活着》还都是母亲向葛优建议接戏的。
葛优从来不是天才,导演们也这么认为。与之合作过《卡拉是条狗》的路学长导演评价说:“他是体验派代表,有种演员是感觉派,凭天才在演,而他本人的状态、习惯和男主角相差很远。开拍前我找了戏里的原型让他观察,后来我发现每次再见面,葛优都会有些变化,他越来越像那个人,从站立姿势到胳膊摆放,都设计过。”
普通人
“没有人像葛优,在镜头前有这样一张脸。”导演黄蜀芹在电话里说起1990年拍摄电视剧《围城》时,从摄像机里第一次看葛优演戏,这个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就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她预感到他将成功,不过这种成功最终还是超过了她所想象的程度。20年过去了,这张脸现在无可置疑地是中国最有票房价值的面孔——在2010年这个岁末,他同时担纲主演了4部大片里的3部,占据了内地所有院线的年底黄金档期,成为导演姜文、陈凯歌和冯小刚都要攥在手里才觉心安的票房号召。
仅以际遇和天分来解读他的成功缺少足够的说服力。在他和电影之间,试图寻找任何观念性的呼应和连接也显徒劳。他没有受过表演的学院教育,无派无别。从王朔电影《顽主》开始,到第五代张艺谋和陈凯歌,再到冯小刚的贺岁片,他从来没有追随或抗拒过什么趣味,在中国电影走向艺术和娱乐的商业化过程中,却成了每个标志性阶段都贴合的表现载体。没有人会反对,《活着》让他成为戛纳影帝,达到了他自己可能难以逾越的表演高度。他自己也说过,从法国回到香港的时候,觉得腰杆都直了。但对于内地观众,这部从未公映过的影片获奖与否,并不影响他们和葛优“相处”的方式。在1994年以后,葛优身上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在其他演员身上没有发生过的二元并立:在观众眼里,“戛纳影帝”是葛优获得的一个角色,而那些他们熟悉的角色才是葛优本人。
赵宝刚评价冯小刚电影的一段话,也许可以给我们部分解答,为什么20年来葛优一直身在巅峰:“他所有的喜剧都是温暖的,给人带来愉快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才喜欢。”这么多年,观众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无伤害性的男人形象:冷面热心,有点小坏,反应慢半拍,心里特明白。这是角色和观众一起制造出来的葛优。角色是他的面孔,又是一道防线,将观众通常对明星所拥有的窥看愿望阻挡在现实的界域之外。有意思的是,这种阻挡通常是和善、礼貌甚至令人感觉愉快的。葛优接受采访时经常有问都答,在关于演戏的话题之外,观众甚至了解他的每一个家庭成员,熟知他和妻子的婚恋故事,认可他对父母的孝顺,同情他失眠……所有这些,反倒让葛优这么多年都可以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和观众保持着有克制的亲密。
为人处世是中国传统谈艺者所特别看重的。在老辈艺人里,梅兰芳是常被援引的例子:“四大名旦”里唯有梅兰芳获称“一代完人”,他艺术上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以在做人上对自己的求全责备来成全的。葛优就属于求全的一路,用冯小刚的话来说,“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很端正”。
但他承认自己活得很累。“演员吧,往好里说,人说你是表演艺术家;但往最不好里说,人说你是戏子。我是这么想:如果你给自己定成艺术家,那么有人说你是戏子的时候,你得扛得住,心里能承受就成。我呢,给自己定一个标准,就是戏子,当有人说我是艺术家的时候,我也别晕了。这很重要。”他比很多同行都更清醒。
游于艺
葛优认为35岁是他的幸运年,这年他演了《活着》,帮他拿下戛纳影帝。葛优个人的幸运年,放到中国电影的大环境下放大了看,却正是中国电影的一个关隘。关于这一点,可能要在四五年后和冯小刚携手打造中国内地市场第一部贺岁片《甲方乙方》的时候,葛优才真正有所感受。
中国有“游于艺”的传统,实则也贯穿了“人能弘道”的精神。葛优的电影,给人的印象很固定,但葛优还是提供了一种比同类型演员更中国元素的气质,从他的表演到他的为人。
葛优身上,有过去传统老艺人的味道,讲究做人处世。“人品,说到底就是人际关系。葛优是个总愿意替别人着想的人,在剧组里,他替服装想,替化妆想,大家都喜欢他。”米家山告诉本刊。在《顽主》之后,米家山和葛优只合作过一部电视剧,等再碰到,他已经是大腕了。前年春节,米家山收到葛优发来的一条短信,祝他新年快乐,说自己能走到今天,和当年的《顽主》分不开。米家山将短信一直保存着,他说,“20多年了,还能发这样一条短信,对人保持一份尊重,我很感动”。
1995年拍周晓文的《秦颂》,是葛优从戛纳拿了影帝回来以后接的第一部大戏,又是和姜文搭,记者一拨一拨跟到剧组去采访。他被折腾够了,忍不住跟其中一拨记者抱怨,如果不是哥们儿介绍,他就不接受采访,因为以前的事儿说了有100遍了,一点新鲜感没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位记者描述葛优,“语气和态度都是很温和的”。
他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但他能忍下来,用自己的方式。葛优跟人说过一件事:有一回在石家庄,他被观众围住了,大家争着和他握手,握不上的就拍他的光头,疼得他心里直上火,换其他明星可能就翻脸了,可葛优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台阶,“可能人家也是高兴,‘啪’给你一巴掌,他那就有幸福感了”。
赵宝刚说:“80年代以前,葛优在那个时代可能只能演匪兵甲匪兵乙,随着文艺改革开放有了更多的机会,但凭什么这么多演员没有获得这个机会,他获得了机会?跟他自身的表演状态有关系。最终影视演员的发展道路就是如何让制片商和导演们发现你,看到你的优势,给你角色,同时你也要很好地完成角色,有人获得了也未必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