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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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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倬云
来源:《许倬云问学记》

  似乎每一个小学生都可能在四年级时碰到这一个题目,似乎每一个成年人都还觉得这是最可写的题目之一。不过这一个题目并不是容易写的,因为这对于执笔人具有无限温馨的题材,往往对别人却无非是些平凡小事。我在这里又挑上这一个题目来写一些琐碎的事,并不因为我妄想能突破这一难以避免的景况,只是因为这些别人心目中的小事,在我的生命中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以一般的传记笔法说,娘没有什么值得记下的事件,仔细算算她的过去,她似乎根本没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就是爹和我们兄弟姊妹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位“立志”为别人服务的圣哲贤人曾经做到同样的地步。

  娘是典型的中国妇女,讲究把感情深藏,但是我们尽可从她平凡的日常举止中觉察到她对子女的挚爱,无须乎用洋人的办法把感情流露尽致。然而,在危难时,她能有超越体力可能的行动,使人惊讶她究竟有多少潜能可以为了子女而发挥出来。

  我们——我的孪生弟与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因此我们对她早年的生活及兄姊们的遭遇都只能得之长辈及兄姊们的口述。至少在我们懂事以后,我很少见娘有安乐的日子。在战时,她经常要携带着大小十余口奔波各地——往往由她一个人主持全局,爹多半时候留在相当接近前线的地方。一切似乎有了公式:我们在接近前线的地方与爹同住;日本人发动秋季攻势了,我们几个较幼的兄弟姊妹由娘率领着向安全地带撤退:日本人退了,我们又由娘率领着去找爹,迁回他的任所。抗战时期的交通情况之糟是众所周知的,每隔一两年举行一次大迁徙,她的艰苦就可想见了。

  有一回,我们又撤退了,在一艘长江轮船的边上,我们搭了一只小木划转驳上大船,日本飞机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啸着扫射甲板上的平民及四周蚁附着的小划子。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江风中披散了头发,把小孩一个个由小划子推进大船的船舱。大船正在行驶,小划子和大船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一杆竹篙,她那时大概只想着把子女送到比较安全的大船上。她刚登轮,竟发现凌弟不见了,即刻又冲进人群,船头船尾寻找,把哭泣着的弟弟从另一层甲板找回来。大家坐定了,她又找来一壶开水,让每个人都喝一口,但是她自己竟没有分到一些余润。

  万县的住处遭了炸弹,我们全家迁移到郊外山上的董家岩。全家安顿在半座茅屋里。下雨时,全屋只有一个角落是干燥的,她把小孩和祖母安置在干燥的地方睡,我还记得电光中只有她兀坐在床沿上。

  表面上看去,她似乎不大过问我们的功课,也从不过问我们该学什么进什么系。事实上,她主张让我们各尽自己的能力,在兴趣范围内发展。她的方针是在密切注意下自由发展。大纲大目不差,小节是不计较的。这些大纲目中有最不能侵犯的一条——诚实;最必须注意培养的一条——对别人宽厚。至于馋一点,脏一点,都在容忍之列。为此,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有胖胖的体型,几分邋遢,爱躺着看书,但是快快活活,笑口常开,不大会发愁,更不会善感。我一直认为狂狷比乡愿可取,然而天幸我没有转变到浇薄的极端,大概还仰仗母教中“宽厚”二字的恕道。另一方面,我不肯说迁就现实的昧心话,也还仰赖母教中“诚实”二字的忠道。

  爹与娘在总角时订的亲;男方二十岁,女方十九岁,娘就嫁过许家来了。据说,抗战前他们有过颇宽裕的生活。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卖东两的时候多于买东两的时候。不止一次,爹在床上为家用长吁短叹,哼得一家愁云惨雾,娘只是委婉地安慰他。等到爹鼾声大作了,我们醒来还看见她正张着眼呢。女子大约比男子更为坚毅,有时我觉得“弱者”二字应改为“强者”作女性的称号。

  爹不爱为杂志写文章,可是在他过世前一年多,他破例秘密地向《自由谈》投了一篇稿,纪念他们四十年的婚姻。发表后,我们才知道爹除了严整的论说文之外,还会写抒情文呢。文中他记述四十年来夫妇之间共享的欢乐和同熬过的艰辛。现在,爹去世已经九年,我知道娘的确常在梦中与爹聚会的。爹一辈子为沉重的家累牺牲了自己的志愿。两位老人家为了子女辛苦了一生,子女可是怎么报答呢。

  五年前我离国渡洋,娘没有说一个“不”字。在基隆码头上,娘却不再送进去了,她是为了不愿让我在离别时有任何难过的机会。在行李里面,她替我塞进去许多小物件,其中包括一个针线盒。到了我要缝一两个扣子时,我才发现这盒子内容的丰富:剪刀,各种扣子,大小不等的针,以及各种颜色的线球。除了她替我补的衬衫上有密密的线痕外,她又把无限亲情,千丝万缕,都寄托在这些扯不尽的线团上了。因此在美国时,我最怕缝扣子和补破洞,一开针线盒定是弄得“闹情绪”。在异地做客,没事时神气充盈,一旦病倒,第一个进入脑筋的必定是娘。回来之后,每逢邮班,总发现她在等候在美的弟弟和姊姊来信,才知道自己在美时,偶尔脱一两天信期,该是犯了多大的罪!寄语在海外的朋友们,假如家有老母,别让她依阊久等,眼望着邮差过去。

  娘不单为海外的子女寄东西,纵然那些东西在华埠都很容易找到:她也为在台南的姊姊寄些台北的东西去,纵然台北和台南的货品都出自一个厂家。我有时觉得好笑,但是等我看着她细细地挑选、细细地包扎,我领悟到:邮包寄去的不是一件一件实物,而是一片似海亲情。我才领悟到:自己在国外收到邮包时,复信所说“这些都可以买得到”,该是多残酷的话。

  娘今年七十二岁了,幸而精神还好。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仍旧非她老人家主持不可。我希望她有一些休息的时间,不要太忙。可是我也希望她还继续忙碌,有足够的精力忙碌。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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