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赋予自己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
人用灵魂这个词把自己跟动物拉开了距离。因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有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引导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有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
但如果你见到胡杨林,这种看法也许会发生转变。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的,与其说是胡杨林,不如说是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其他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们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太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
我来到速亥的时候,夕阳正好,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的那尊雕塑《拉奥孔》——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可名状。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因有记忆而痛苦过,方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意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耶想不出它60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让人们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里和公社干部没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就扣工资。
速亥当年事怎样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的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硕说“当年这里是湿地”时,真的像是在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何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师。
“都让上级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20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80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采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采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上全是采发菜的。有人采,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采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采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这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了。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默默无闻,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土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定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痛苦控诉的姿态而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可令人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