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感染科的分诊台前,一张绿色的海报异常醒目。在这张一人高的海报上,印着“输液治疗不等于好得快”几个大字,让人走进感染科的大门一眼就看得到。
不过,这张吸引眼球的海报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宣传效果。2011年的第二天一早,挂着吊瓶的病人们已经塞满了病床。
“假期过去了又要赶着上班,没办法请假的。输液好得快一些。”一个女孩说。因为挂吊瓶的病人太多,她被“挤”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看着科室里“吊瓶林立”的景象,值班医生杨霞充满了无奈。“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小科室,一天至少要输60瓶。”杨霞说,“我们也会建议病人不用输液,可很多时候实在是劝不动。”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据,2004年全球发生的160亿次注射中,中国发生了50亿次,是世界最大的“注射大国”。在近日举行的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联组会议上,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副主任朱之鑫也表示,2009年我国医疗输液104亿瓶,平均到13亿人口,这相当于每个中国人一年里挂了8个吊瓶,远远高于国际上2.5~3.3瓶的平均水平。
只要消化吸收方面没有问题,口服药和输液的效果是相当的
1831年,当英国医生托马斯·拉塔第一次尝试着用输血的工具给一位病人输入盐水溶液的时候,这一实验性的治疗方式是为了挽救一位濒死的霍乱病人。直到今天,静脉注射技术不断发展,甚至出现了一两个星期不用取下针头的套管针。但在西方国家,输液一直是医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的“最后的给药方式”。通常来说,只有急救患者、重症患者和不能进食的患者,才会采用静脉注射这种开放人体静脉通道风险较高的方式。
但是在中国,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感染科的主任医师高燕面临这样的尴尬。“不管是上班的、上学的,还是上了年纪家人陪着来的,很多人一进门就要求打点滴,如果医生不同意还会拍桌子。”这位主任医师努力模仿着这些病人愤怒的语气,“我都这么难受了,发烧的温度这么高,你们医生一点都不同情我!”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输液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得快”,甚至一些医生也会做出这样的解释。生物化学博士方舟子认为,这种说法“在某些情况下是对的”,因为静脉注射药物能被完全吸收,药效也比较快,十几秒钟就能让血液中的药物浓度达到有效范围。“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只是一种错觉或心理作用,”方舟子说,“感冒打点滴就属于此类。”
杨霞也持有同样的观点。为了证明输液与口服药物的治疗速度“势均力敌”,她随手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几种常见药物的说明。其中,常用于消炎的抗生素莫西沙星的说明书中介绍,莫西沙星口服后“迅速、几乎被完全吸收”,绝对生物利用度总计约91%;另一种抗菌消炎药头孢克洛的说明里也写明,药物代谢动力学证明,该药品口服后“吸收良好”。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吃药不管用,来医院挂个吊瓶就好了,其实不是这样。”杨霞说。她解释说,任何药品都有自己的代谢规律,口服药一定要按照包装说明按时、按量服用,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很多人在家常常会忘了吃药,在医院输液就会老老实实地按时按量,结果就产生了误解,觉得“输液才好得快”。
她还记得一位急性子的感冒病人,吃了一天药发现没好,就赶来医院,坚持要输液。最后在自己的劝说下,再等了一天就痊愈了。
“任何病都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和痊愈周期。”杨霞说,“其实,只要消化吸收方面没有问题,口服药和输液的效果是相当的。”
在效果相当的情况下,口服药品与注射治疗相比还有一条更加现实的优势,那就是低廉的价格。高燕举例说,一盒口服左氟沙星药片,价格是12元,可以吃3天;而同样的药品,静脉注射一天的花费超过100元,3天下来需要近400元,相当于口服药物的30倍。
用输液来治疗感冒发烧,不仅浪费而且有风险
静脉注射在感冒发烧等“战场”上,常常被称为“大炮打蚊子”,不仅浪费,而且还有隐藏的风险,可能造成额外的“伤亡”。
“从我们医学上来讲,静脉注射是一种侵入性、有创伤性的给药方式。”高燕介绍说,“它也可能引起很多的不良反应。”
在药物治疗中,不同的药品都有可能出现一定的副作用。当人们使用口服的药片、胶囊的时候,药物通过消化系统进入血液,这个过程相对比较缓慢,造成的不良反应也相对比较轻。一些可能引起过敏的杂质可能在消化道里就被分解掉了。
当人们使用静脉注射的方式时,药物就能够通过针管直接进入血液循环系统,“又快又猛”地造成发烧、皮炎、皮疹等不良反应,严重的甚至会导致休克或者死亡。
“在这方面,我们的教训非常深刻。”高燕说。
另一些风险潜藏在操作环节。如果输液器具在生产和储藏过程中受到污染,或者输液部位的皮肤没有经过完全消毒,输液的过程还会成为一道桥梁,让病毒、病菌能够轻松进入人体。最严重的时候,这可能会造成病原体随着血液扩散到全身,引发威胁生命的败血症。
即使完全消毒,输液依然存在着其他风险:如果打点滴时使用的药液浓度过稀或者过浓,就可能在进入人体后,破坏体内的电解质平衡;输液速度如果过快,或者输入过多药液,还可能引发高血压、心脏衰竭和肺水肿。甚至,如果在针管的药液中混入了气泡或者血凝块,还会堵塞血管,让心脏停止跳动。
“我们常常说,能口服药物就不要选择输液治疗。”高燕说,“这是医学界的一种大常识。”
病人扎堆儿打点滴,其实是国内不正常的医患关系的一个缩影
尽管口服药物副作用小,价格便宜,疗效又与输液基本相同,在竞争中几乎“完胜”,可回到现实,这些优势似乎被人们完全忽略了。每到呼吸系统疾病高发的季节,医院里总是随处可见扎着针、挂着吊瓶的病人们,有人评论说,这样的场景简直就是一片“吊瓶森林”。
高燕记得,自己1986年刚做医生时,打吊针并不是常见的治疗方式。到了上世纪90年代,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也越来越重视健康问题,有患者开始向医生要求,希望用好一点的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吊瓶林立”的景象在医院里越来越普遍。
方舟子在一篇文章中猜测说:“打点滴在国内的泛滥,应该有文化的因素。患者去医院看病,就想着要尽可能接受先进、彻底的治疗,而打点滴看上去要比吃药先进、彻底得多。”
不少人推测,经济利益也是如今中国医院里输液泛滥的重要原因。这种被称为“以药养医”的问题正推动着“吊瓶林立”的现状愈演愈烈。中华医学会呼吸病学分会主任委员刘又宁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有些医生和医疗机构很少向患者普及“感冒可以不治自愈”这种科学理念,反而在利益的驱使下过度医疗,由此也加深了患者的错误认识。
“还有个别医生为了争业绩、拿回扣,只能拿患者‘开刀’。”刘又宁说。
杨霞也听病人描述过自己的就医经历:还没做血液检查,只是量了量体温,医生就直接让病人去打“三素”。这种由抗生素、激素、维生素混合在一起的静脉注射药液,退烧是很快,但“潜在危害更大”:“抗生素用法不规范,容易产生耐药性;激素更是不能随意使用。”她甚至看过一位病人在这样挂了一次吊瓶之后,出了一身的疹子。
另一方面,杨霞常常为了说服病人放弃输液、选择吃药而大费口舌。“大部分病人会尊重医生的意见,不过实在太坚持的,我们也会妥协。”杨霞说,“你也知道,现在这种医疗环境,我们还是会听病人的。”
“病人在医院里扎堆儿打点滴,其实是国内不正常的医患关系的一个缩影。”方舟子说。
如今,“吊瓶大国”的现状还在继续。1月2日,就在那块“输液治疗不等于好得快”的大海报前,一位老人在子女的陪同下终于挂上了吊瓶。她觉得这样“安心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