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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比天大情比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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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寒
来源:《37°女人》2011年第3期

  2000年7月的一天,河南郑州某医院,一位已经进入弥留状态的老人,把自己的四个孩子齐齐叫到自己的病床前,挣扎着给他们做最后的交待:“你妈累了一辈子了,爸爸是要走了快不行了,你妈我可是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你要给你们老娘保护起来,不要叫她生气,不要叫她受罪,这就算你们疼你们爸爸了……”

  病床边,头发已花白的常香玉轻轻摩挲着老伴那双瘦弱的手,泣不成声:“你为我操了大半辈子的心了,都成这样了,你还操我的心……”

  “我就是要操你的心啊……我这一生,有你足矣!”

  那年7月9日,这位叫陈宪章的老人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留恋和对老伴常香玉的无限牵挂静静离去。

  陈宪章的离去,给常香玉带来的痛苦与打击,常人无法想像。坐在他们曾经共同住过的老屋,对着桌子上老伴的照片低声絮语,她对他说自己心里的思念也对他说自己心里于他的亏欠与愧疚。心中痛苦最是难忍的时候,她曾对自己的子女说:“你爸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药,让我们吃了一同死去。”

  其言之切,其情之深,让闻者听后无不泪湿双眼。

  常香玉,中国一代戏剧大师,9岁跟随父亲学戏,10岁登台演出,13岁就已名满开封,此后,风风雨雨大半生,戏成了她的生命,她成了中国戏剧舞台上一颗耀眼夺目的星。谈起豫剧,无人不晓常香玉,谈起她背后的陈宪章,却鲜有人知。

  “19岁之前,是我的父亲在管着我,19岁之后,就是他在管我了。没有他,就没有我常香玉的今天也没有今天的常派豫剧。”这位一生特立独行的梨园大师,把自己的爱人推到一个无人可及的高度。她所说,并非言过其实。陈宪章的出现,改变了常香玉的一生。

  19岁,已经在舞台上唱得大红大紫的常香玉,第一次遇上温文尔雅的陈宪章。彼时,陈宪章是宝鸡三青团分部书记兼认中州小学校长。因了对戏剧的喜爱,常香玉的每一场演出他几乎都要前往。不只看戏,他还懂戏,别人对常香玉满面堆笑满嘴恭维时,他会淡淡地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我看他眉清目秀人忠厚’,你怎么就知‘眉清目秀’人就‘忠厚’?”只那一句,就将常香玉的目光吸引了去。“我看着宪章温文尔雅的模样,心想,这个人有学问又懂戏,可真不简单!一颗‘自由花’的种子,已悄悄埋在我的心里。”——多年后,常香玉在《戏比天大——常香玉回忆录》里这样深情地回忆。

  初见面,陈宪章的影子就深深地印在了常香玉的心里,睁开眼睛,闭了眼睛,他就那样含笑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个年代,女子追男,在人们看来简直不能想像。常香玉却不愿意错过这个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一次次门外翘首张望,一颗心如戏文里所唱已经“意马难拴”了。然而,那个颀长俊逸的身影,却没有再出现。

  再见面,是在医院的病床前。为拒绝给一地方恶霸唱堂会,性情刚烈的常香玉吞金自杀。病床上,她只委屈的一个劲儿流眼泪,拒绝医生为她做任何治疗。父母姊妹来劝,不听,师傅师兄来劝,摇头。被人拿枪顶着脑袋去唱她不爱唱的戏,常香玉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她再不想活下去。陈宪章就是那时急匆匆跑到她跟前来的。没有高谈阔论的大道理,只是轻轻地握了她的手,温柔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羞辱了你,你也羞辱了他。谁胜利了,你胜利了。现在一街的人都在骂他,都说常香玉是好样的。你为这个事死了不值得,你有没有考虑考虑还有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考虑还有我呢……”这,算不算是一种隐晦又深情的告白?眼泪,再度流下来,心里却已泛起丝丝的甜意。她终于点头,答应配合医生,将那枚吞下去的金戒指想办法取出来。

  渭河,这条黄河最大的支流,蜿蜒流过宝鸡。每天清晨,常香玉都要到渭水边上练嗓子。吞金事件之后,再到渭河边上来,常香玉的身边就多了一个高大年轻的身影,是陈宪章。他专门陪着常香玉来。静静的渭河水,少了黄河的涛涛气势,却因为爱情的柔光而倍显妩媚多情。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常香玉咿咿呀呀的戏腔扬起来,身边陈宪章充满柔情与赞赏的目光投过来。那一段日子,是常香玉生命中最是温柔静美的一段。一直在台上台下苦拼苦练的常香玉,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甘甜。

  然而,好事多磨,常香玉与陈宪章爱情并不能一帆风顺。常香玉在爱上陈宪章之后才得知,他原是有妻室的人。尽管,那段婚姻实非他所要,也已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她还是伤心愤怒了。她对他说,她不愿意破坏他们的婚姻如果他愿意留着那个原配他们可以不谈。

  “没有你,我们照样儿是要离婚的。”陈宪章的表白,让常香玉心中的悲忿稍散,但她还是向陈宪章摆出了三个条件,三个条件做到,他们结婚,做不到,分手。

  “第一,不给人当小老婆。第二,不嫁当官的。第三,结完婚还得继续唱戏。”一个旧时唱戏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向所爱的男子提出这样响当当的三个条件,对她的这三个条件,陈宪章竟然全部爽快应答下来。

  相思与猜测,等待与煎熬,此后的八个月里,常香玉时喜时愁,在焦灼地盼望着陈宪章的归来。她不知,那时候,她的父母在悄悄地着手做着另一件事。

  一个穷知识分子,还拖家带口娶过妻生过子,挣的钱连自己都养不好,要来娶走自己已经唱得大红大紫的女儿,对那桩婚事,常香玉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那时,有多少有钱有势的达官贵胄都眼巴巴地想攀上那门亲事。他们私下里商量,如何断掉那一对年轻人的联系,却被常香玉在无意中听到。这一边父母收拾行装要再度远行,那一边,回家去办理离婚手续的陈宪章还没有半点消息,常香玉又气又急又有满腹说不出的怨与委屈。她再度病倒了,身上的旧伤口感染复发,任是什么样的药都不能管用。

  陈宪章又是在那个紧要关口回到她身边的。在老家西安,听到常香玉生病的消息,他跑遍了整个西安城,终于为她买到一瓶进口的特效药安福止痛膏,急急火火携药赶到她的身边。数月相思折磨,一对有情人终再相见。见面,常香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不知是药效真的奇特还是爱情的力量巨大,服下那瓶药,常香玉奇迹般康复。

  陈宪章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携一颗完整的心,一个自由的人,前来给常香玉一个交待。家人依旧不从,常香玉却不愿意再等,挑一个星光满天的夜,带几件随身替换的衣,随自己的一个师兄,头也不回向东奔去。去寻她爱的男子。

  淡淡的月光下,静静的渭河边,陈宪章与常香玉在月下水湄再度相遇。执手相看,两个人眼里都已泪光婆娑,他为她抛弃家庭事业,她为他几乎与整个世界决裂。那一份爱,来得到底还是太不容易。

  订婚,结婚,一切尘埃落定,才前去与父母讲和。木已成舟,常香玉的父母,也只好无奈地承认女儿的那一段婚事。

  此后,风雨相伴几十载,陈宪章完全依照当初的约定,常香玉只管一心一意在台上唱戏,他在幕后,做她坚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为她写戏编戏,他像寻常观众一样坐在她的台下听戏,却细心地替她收集身边观众的感受、意见。常香玉的文化水平浅,他教她读书看报替她写戏评。常香玉为公益事业募捐义演,他一场不落地跟着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家里家外,事无巨细,陈宪章全部承担过去。他不让常香玉分心,他说,她天生就属于戏剧,属于舞台。

  与众多的旧时舞台名伶相比,常香玉是何等幸运的一个。

  “宪章是帮我帮惯了,所以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唱戏,别的都不会,他不仅给我教词还要解释,里头每句词的意思他都要解说。我们家里头的大大小小,所有的一切事情都不跟我讲,天塌下来的事情也不能跟我讲。”从常香玉晚年这段谈话里,我们可以想像,这些年,那个一直站在常香玉星光背后的男子,为她付出了多少。

  常香玉晚年回忆录,定名为《戏比天大》。戏,在常香玉的生命里,真的比天大。为了戏,流血流泪不怕,为了戏,她与不愿学戏的女儿十八年不来往,为了戏,就在她临终前她还痛心地留下遗嘱,决定收回她曾经赐予爱徒小香玉的艺名,只因为小香玉没有很好地传承她苦心经营的戏剧艺术……为了戏,她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幸运的是,身在纷繁的梨园舞台,她却一直活得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她说,这一切的得来,皆因那个男子,那个爱了她一世,宠了她一世,对她,用情比海还深的陈宪章。

  2004年6月1日,陈宪章离世四年后,常香玉也走完了她81年的人生历程,追随而去。

  “比翼双飞江湖游,无悔无恨不知愁。”陈宪章生前曾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他们之间的深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世,她把自己献给戏,他把自己献给她。偌大的一片人生江湖里,他们相携相伴恩爱白头,这样的爱情,可叹,可敬,可羡,却不可求。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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