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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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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毅静
来源:《朔方》2011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

  1.念奴娇

  “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周以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这回一定说。但每次都怀着懊悔、恐惧和幸福离开……假如一个月前有人对我说,可能要受折磨,像现在这样受折磨,受幸福的折磨,我会笑死。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您说,您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索菲娅是在自己的房间读这封信的。女孩子第一次遭遇“求婚”,哪里有个主张?她慌忙跑了出去,迎头碰见了姐姐莉莎,莉莎问:“什么事?”索菲娅没有用俄语,而是用法语回答:“伯爵向我求婚了。”母亲刚巧路过听见,她用力抓住索菲娅的肩膀,把她转向门口:“快去答复他。”

  托尔斯泰倚墙站着,脸色苍白。一眼见到索菲娅,他紧张地问:“怎么样?”少女回答:“当然。是!”

  求婚成功,托尔斯泰欢喜得都不晓得该如何讨好自己的心上人了。为了表示诚意,这么聪明伶俐并且也算阅历不浅的人,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举动:他把自己的日记献了出来!

  而他的日记绝对不是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好女孩所能承受得了的。

  于1828年出生于距莫斯科不远的雅斯纳亚·波良纳的名门贵族之家,世袭伯爵。虽然两岁丧母,9岁丧父,但在姑妈的照顾下他也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16岁,托尔斯泰考入喀山大学东方语系。3年后,他中断学业,回家经营庄园。1851年,托尔斯泰到他哥哥所在的军队当了一名下级军官,之后在高加索地区参加了沙俄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克里米亚战争。1855年,他参加了着名的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此役中,托尔斯泰英勇善战,屡建战功,当上了上尉……就和那些他后来的作品中出现的形象沃伦斯基伯爵、聂赫留朵夫公爵等一样,托尔斯泰在这些岁月里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直到他见到索菲娅,女孩那纯洁的气质犹如窗外的月光,澄明清澈地洒在他的心上,令他陡然惊醒。

  他要与过去一刀两断,他要从此过真正美好的生活!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所以求婚成功后他只让索菲娅当了一个星期的未婚妻。

  然而,在举行婚礼之前,两个新人都患上了婚前恐惧症。那本日记差点让新娘崩溃,好不容易挺过来,却成为一生的隐痛;而新郎干脆又在新的日记中说:“对她的爱发生怀疑,我想她是在欺骗自己……在结婚这一天害怕,不信任,想跑。”

  想要逃跑的新郎受难似的挨到他们的大喜之日。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的他突然跑了来,对着索菲娅没头没脑地说:“这一切可以停止和挽回,还来得及。”索菲娅大吃一惊,犹疑地问:“您是要反悔……您不愿意?”托尔斯泰肯定地说:“是的,要是您不爱我的话。”索菲娅急眼了:“您疯了吗?”她抓住他追问:“您在想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  托尔斯泰喃喃地说:“我想您不会爱我的。您怎么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呢?”婚礼的一切都筹备好了,新郎却跑来说出这种话,小女孩张皇失措:“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哇的一声,她哭了起来。

  看到她的眼泪,托尔斯泰仿佛才回过些神来。他明白了自己是在“发昏章第十一”,然而他还是要求这个18岁的少女说出爱自己的理由。索菲娅只好说,爱他是因为完全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听到这些,新郎终于平静下来,他似乎明白索菲娅爱他并乐意嫁给他的原因了,这才急匆匆地跑回去准备婚礼……

  不管时光过去多久,这些情景总是历历在目。多年之后,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借着列文和吉蒂恋爱、成婚的情景,复述了自己当时的经历。

  2.子夜歌

  婚后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一度过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她曾十分自信地畅言“我们俩的爱情是天下无比的幸福”,托尔斯泰也曾说过:“像我这样幸福的丈夫,生命力胜过一百万人。”他们俩一共生了13个孩子,妻子不仅为他操持家务,治理产业,而且还为他誊抄手稿,仅那部厚厚的六卷本《战争与和平》就抄过多遍。

  然而,就因为看过了他那该死的日记,婚后十多天,18岁的新娘就悄悄地记下了这样的文字:“他的过去是那样可怕,这使我好像永远也不能不为之耿耿于怀。”“他吻我,而我却认为这不是他初恋的那种钟情……”“我可真是不能原谅上帝,他竟作了这样的安排:叫人先放荡,然后才成为体面人。我为我的丈夫沦为这种人而苦恼、痛心……”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可以忍住心头的种种不快,却不能够忍住内心的仓皇与好奇——在操持繁重的庄园事务的同时,在不间断生育13个孩子的同时,在无休止地接待来客的同时,她要让自己确切知道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丈夫究竟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恐怕是所有的妻子面临的一个一生一世的困惑。

  那么聪慧能干的索菲娅在这件事上犯了大忌,她像母亲那样照顾他,像情人那样要求他,更像警察一样秘密地监视着他!

  雅斯纳亚·波良纳,俄语意思为“明媚的林中空地”,托尔斯泰曾经深情地写道:“如果没有雅斯纳亚·波良纳,俄罗斯就不可能给我这种感觉;如果没有雅斯纳亚·波良纳,我也许会对祖国有更清醒的认识,但不可能如此热爱她。”可是伟大的托尔斯泰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处安全的、可以存放个人日记本的空间。

  从1876年托尔斯泰外出的一个日子开始,索菲娅让自己陷进了偷窥丈夫日记的愚蠢行为里。1890年11月,她索性开始偷着干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抄录丈夫一生的日记。她的本意是希望与托尔斯泰在精神上交流:“我悄悄读他的日记,总希望能弄明白,能够知道我如何能把自己带进他的生活中,又如何从他的生活中得到能把我们两个重新联结起来的东西。”但实际的效果适得其反,“他的日记给予我心灵的是更多的绝望。”

  一个人的内心是需要有一个隐秘领地的,尤其是像托尔斯泰这样有着巨大精神空间、充满思考和矛盾的人物。日记是他的最后一块“自留地”,当发现妻子在抄录自己过去的日记,托尔斯泰很不悦。他说你这是在揭我的伤疤,如果别人向你提起使你内心受折磨的事,例如不良行为等,你是否高兴?但是有着丰富感受和思考能力的索菲娅,出于一种女性的报复心态居然一意孤行。她在日记中写道:“你不高兴也没办法,谁叫你当时生活那么不体面的?”

  妻子的这种行为,使得托尔斯泰既无奈又痛苦。这样长久地被青年时期日记所折磨的结局,自然是他当初让未婚妻子阅读时未曾料到的。度过了荒唐的青年躁动期以后,这个时候的托尔斯泰早已经是一个严肃的,具有深刻思想的作家、思想家,同时他也是13个孩子的父亲,他当然想在世人面前保持一种良好的形象,但过去的那些日记却会把他推倒在曾经的泥淖中,对此他怎会不感到懊恼呢?

  托尔斯泰理想中的婚姻家庭生活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与吉蒂式的:两人之间有真情,以对方的希望为念,如有冲突,立刻退让,两人一起营造出一种温柔、纯净的家庭气氛,和谐又平衡,让人打心眼儿里感到舒畅和幸福。

  而日记却成了引发他们夫妻间矛盾的导火线。一个不让看,一个偏要看。无奈之下,托尔斯泰开始记两个版本的日记,一本写给自己,另一本写给那个一定要偷窥的老婆。可是这种小把戏哪里能瞒得过女“克格勃”?1895年初的一天,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现在他写日记既不坦率也不和善了。”再以后,托尔斯泰将自己的日记藏了起来。这使得索菲娅很不满,“他把自己的日记本拼命东藏西藏。过去我总能猜到藏在哪儿,或者能翻到,现在根本找不到,怎么也想不出他会放到哪儿。”夫妻之间,关系成了这般,真叫人无奈。所以托尔斯泰留下一句名言:“女人这个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她,她始终还是个完全新的题目。”

  抄录日记的行为和由此引发的矛盾,一直持续到他们的晚年。1898年,托尔斯泰已经70岁了,索菲娅也已50多岁,可是,当索菲娅在莫斯科抄录丈夫的日记时,仍是满腹怨愤:“正在抄写他的日记,这对我的心是痛苦的折磨。”而托尔斯泰因为感同身受,特别在一份遗嘱里提到了对自己日记的处理,他说:“对于我从前单身生活时的日记,可从中选取一部分有价值的,其余的请销毁。同样,在我婚后的日记中,我也请求销毁那些公布后可能使任何人不愉快的部分。我请求销毁部分婚前的日记,并不意味着我想对人们隐瞒自己不光彩的生活。我过去的生活是极为普通的、很糟糕的。用世俗的眼光看,那是年轻人尚无定见的生活。”

  这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反省,这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式的追悔,这是对所有青春躁动者的点醒,这更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勇气,世人对此都能以一种宽容而崇敬的感情来接受,唯有他的配偶——那个与他生活了一辈子、离他最近的女人索菲娅不能宽恕。

  1910年11月10日,已经82岁的托尔斯泰在睡梦中被惊醒了。隔壁房间好像有脚步声?是的,偷偷摸摸的脚步!他不声不响地下了床,透过钥匙孔朝书房望去,索菲娅正在搜他的写字台,搜他的书架,最后她终于在他藏起来的靴筒里又一次翻到了他的日记本!

  托尔斯泰浑身都冰凉了。

  因为是秘密记录的日记,里面的内容直言不讳,许多还是针对索菲娅的。索菲娅看到日记后大为恼怒,又一轮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想到这一生在生活中、在心灵上处处都被这个女人强烈的控制欲和好奇心包围着,她甚至不让他有单独接触上帝的隐私权,而自己实际上一直都在忍让着她,年迈的托尔斯泰决定当天晚上离家出走。盛怒之下,帽子没戴好,衣服也没穿暖,俄罗斯冬天的严寒将他无情地吞没。10天后,罹患急性肺炎的托尔斯泰在阿斯塔波沃车站的站长室逝世,走完了辉煌而又孤独的一生。

  临走前他给妻子写下最后一封信:“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归纳如下:年轻时候我爱上你,然后虽因各种原因冷淡,但对你的爱从未终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于我对世俗生活的兴趣逐渐淡薄,以至于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愿与之脱离。你的心中并不存在那份引导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为此谴责你……将近50年来,你辛勤持家、养育儿女。现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无论如何不能归咎于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谁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继续下去,我将离去。  亲爱的,请不要自苦,你已为此受尽折磨……”

  终其一生,索菲娅不能理解托尔斯泰,正像余杰在《俄罗斯之魂》中所说的,面对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妻子,他几乎无能为力了。

  3.诉衷情

  看着照片上索菲娅威风凛凛、像一艘小型航母般的尊容,真的,你很难想象她当年的俏模样,你会简单地认为就是这个沙俄老太婆害死了伟大的托尔斯泰。

  且慢指责,让我们静静地想一想。

  索菲娅为什么要执着地偷窥?很简单,多半是因为那个男人不和她敞开心扉来交流。

  作家大都是些性格内向的人,“在不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愉。”张爱玲十几岁时写下的句子,可作为这群人的概述。托尔斯泰这样世界级的大文豪,你就更加不要指望他能和你絮絮叨叨说说笑笑了。

  托尔斯泰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开始寻思着土地革命,解放农民。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地主阶级存在的不合理性,就准备把自家世代相传的土地和农民都来个“裸捐”,他自己穿布衣、吃粗粮、下地干活、亲自做靴子……如果你是他的妻子,家里有13个孩子,你能拍手欢迎吗?不,我不能。我不想成为一无所有的劳动者,我不愿我的13个孩子从好端端的贵族阶层沦为泥腿子,我爱这个家,我爱我的孩子,我爱赋予我优雅身份的贵族生活方式——难道说我错了?

  是的,托尔斯泰就认为和我一样想问题的索菲娅错了。他觉得她像个愚顽不化的老母鸡,目光如豆,就知道围着一窝鸡咕咕咕地叫!

  不是索菲娅不想认同丈夫,而是她一个女流之辈真的达不到这个伟大男人的境界;就算她的思想能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到了那个地步,情感上她也不愿意。

  因此她拦着他。她曾经以服毒的方式阻挠他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争斗过后,自然就是冷落。

  托尔斯泰比索菲娅大了整整16岁,差不多是隔代人了。当他走向思想越来越成熟的老年时,她还正当年。不要说他们生了13个孩子就能够证明他们一直相爱——不,为男人生孩子和被男人所爱那完全是两码事。特别是当女人感觉到自己若仅仅是个生孩子的机器时,那种爱不要也罢!索菲娅在日记中曾这样写道:“今天抄他的日记抄到这么一段话:‘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有生理上的要求和精神上对生活伴侣的要求。’”刺目,刺心……

  可是啊,再精明强干的女子,面对自己的爱人,永远有着爱的本能。她希望他还像求婚时那样爱她,这是女人一生的痴想。天真得可耻,又天真得可爱可叹。

  所以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守着他,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他、跟上他——所谓的偷窥,其实是索菲娅一直爱他的另一种方式,她一生想要弄清楚的无非只是两件事:我爱的人,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其实,在这广大的人世间,对自己配偶感到无能为力的,难道仅仅是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两个么?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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