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缪进兰女士,在 19 岁高中毕业那一年,经过相亲,认识了我的父亲。那是发生在上海的事情。当时,中日战争已经开始了。
在一种半文明式的交往下,隔了一年,也就是在母亲 20 岁的时候,她放弃了进人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的机会,下嫁父亲,成为一个妇人。
婚前的母亲是当年一个受着所谓“洋学堂”教育之下长大的当代女性。不但如此,因为生性活泼好动,也是高中篮球校队的一员,她打后卫。嫁给父亲的第一年,父亲不甘生活在沦陷区里,他暂时与怀着身孕的母亲分别,独自一个远走重庆,在大后方,开始律师的业务。那一年,父亲二十七岁。
等到姐姐在上海出生之后,外祖父母催促母亲到大后方去与父亲团聚。就是那个年纪,一个小妇人怀抱着初生的婴儿,离别了父母,也永远离开了那个做女儿的家。
母亲如何在战乱中带着不满周岁的姐姐由上海长途跋涉到重庆,永远是我们做孩子的百听不厌的故事。我们没有想到过当时的心情以及毅力,只把这一段往事当成好听又刺激的冒险记录来对待。
等到母亲抵达重庆的时候,大伯父母以及堂哥堂姐那属于大房的一家,也搬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母亲不但为人妻,为人母,也同时尝到了居住在一个复杂的大家庭中做人的滋味。
虽然母亲生活在一个没有婆婆的大家庭中,但因为伯母年长很多,“长嫂如母”这四个字,使得一个活泼而年轻的妇人,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一点一滴的磨掉了她的性情和青春。
记忆中,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到了台湾,直到我已经念小学四年级时,才分家的。其实那也谈不上分家,祖宗的财产早已经流失。所谓分家,不过是我们二房离开了大伯父一家人,搬到一幢极小的月式房子里去罢了。
那个新家,只有一张竹做的桌子,几把竹板凳,一张竹做的大床,就是一切了。还记得搬家的那一日,母亲吩咐我们做孩子的各自背上书包,父亲租来一辆板车,放上了我们全家人有限的衣物和棉被,母亲一手抱着小兄,一手帮忙父亲推车,临走时向大伯母微微弯腰,轻声说:“缠阮,那我们走了。”
记忆中,我们全家人每一次围坐在竹桌子四周开始在新家吃饭时,母亲的眼神里,多出了那么一丝闪光,虽然吃的只是一锅清水煮面条,而母亲的微笑,即使作为一个很小的孩子,也分享了那份说不出的欢喜。
童年时代,很少看见母亲在大家庭里有过什么表情,她的脸色一向安详,在那安详的背后,总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即使母亲不说也知道,她是不快乐的。
父亲一向是个自律很严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我们小孩一直很尊敬他,甚至怕他。这和他的不苟言笑有着极大的关系。然而,父亲却是尽责的,他的慈爱并不明显,可是每当我们孩子打喷嚏,而父亲在另一个房间时,就会传来一句:”是谁?”只要那个孩子应了问话,父亲就会走上来,给一杯热水喝,然后叫我们都去加衣服。对于母亲,父亲亦是如此,淡淡的,不同她多讲什么,即使是母亲的生日,也没见他有过比较热烈的表示。而我明白,父亲和母亲是要好的。我们四个孩子,也是受疼爱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四个孩子如同小树一般快速的生长着,在那一段日子里,母亲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好似生命中的光和热,在那个时代的她,才渐渐有了信心和去处。
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对于母亲的存在以及价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评价。记得放学回家来,看见总是在厨房里的母亲,突然脱口回道:”姆妈,你念过尼采没有?”母亲说没有。又问:“那叔本华、康德和沙特呢?还有黑格尔、笛卡儿、齐克果……这些哲人你难道都不晓得?”母亲还是吮不晓得。我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一时里感慨不已,觉得母亲居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学问的女人。我有些发怒,向她喊:“那你去读呀!”这句喊叫,被母亲丢向油锅内的炒菜声挡掉了,我回到房间去放书,却听见母亲在叫:“吃饭了,今天都是你喜欢的菜。”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自己也成了家庭主妇、照着母亲的样式照顾丈夫时,握着那把锅铲,回想到青年时代自己对母亲的不敬,这才升起了补也补不起来的后悔和悲伤。
以前,母亲除了东南亚之外,没有去过其它的国家。八年前,父亲和母亲排除万难,飞去欧洲探望外孙与我的时候,是我的不孝,给了母亲一场心碎的旅行。外孙的意外死亡,使得父亲、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更有讽刺味的是,母女分别了十三年的那一个中秋节,我们却正在埋葬一个亲爱的家人。这万万不是存心伤害父母的行为,却使我今生今世一想起那父母的头发,就要泪湿满襟。
出国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度回到父母的身边来。母亲老了,父亲老了,而我这个做孩子的,不但没有接下母亲的那把锅铲,反而因为杂事太多,间接地麻烦了母亲,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明白,我的归来对父母来说、仍是极大的喜悦。也许,今生带给他们最多眼泪而又最大快乐的孩子就是我了。
母亲的一生,看来平凡,但她是伟大的,在这 40 多年与父亲结合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看到一次她发怨气的样子,她是一个永远不生气的母亲,这不因为她脆弱,相反的,这是她的坚强。40 多年来,母亲生活在“无我”的意识里,她就如一棵大树,在任何情况的风雨里,护住父亲和我们四个孩子。她从来役有讲过一次爱父亲的话,可是,一旦父亲延迟回家晚餐的时候,母亲总是叫我们孩子先吃。面她自己,硬是饿着,等待父亲的归来。岁岁都是。
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带子,那一条带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然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我一直怀疑,母亲总认为她爱父亲的深度胜于父亲爱她的程度。我甚至曾经在小时候听过一次母亲的叹息,她说:“你们爸爸,是不够爱我的。”也许当时她把我当成一个小不点,才说了这句话。她万万不会想到,就这句话,钉在我的心里半生,存在着拔不去的那很钉子的痛。
这是九年前吧,小兄的终身大事终于在一场喜宴里完成了。那一天,父亲当着全部亲朋好友的面以主婚人的立场说话。当全场安静下来的时候,父亲望着他最小的儿子——那个新郎,开始致词。
父亲要说什么话,母亲事先并不知道。他娓娓动听他说了一番话,感谢亲戚和朋友莅临参加儿子的婚礼。最后,他又话锋一转道:“我同时要深深感谢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够得到这四个诚诚恳恳、正正当当的孩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够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当父亲说到这里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站在众人面前。任凭泪水奔流,那时,在场的人全都湿着眼睛,站起来为这篇讲话鼓掌。我相信,母亲一生的辛劳和付出,终于在父亲对她的肯定里,得到了全部的回收和喜极而泣的感触。我猜想在那一刻里,母亲再也没有了爱情的遗憾。而父亲,这个不善表达的人,在一场小儿子的婚礼上,讲尽了他一生所不说的家庭之爱。
这几天,每当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赶回家去晚餐时,总是呆望着母亲那拿了一辈子锅铲的手发呆。就是这一双手,把我们这个家管了起来。就是那条腰围,系上又放下的,没有缺过我们一顿饭菜。就是这一个看上去年华渐逝的妇人,将她的一生一世,毫无怨言、更不求任何回报的交给了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
这样来描写我的母亲是万万不够的,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真真实实的守望天使,我只能描述她小小的一部分。就因为是她的原故,我写不出来。
回想到一生对于母亲的愧疚和爱,回想到当年念大学时看不起母亲不懂哲学书籍的罪过,我恨不能就此在她面前,向她请求宽恕。找想对她说的话,总也卡在喉咙里讲不出来。想做一些具体的事情回报她,又不知做什么才好。今生唯一的孝顺,好似只有在努力加餐这件事上来讨得母亲的欢乐。而我常常在心里暗自悲伤。新来的每一天,并不能使我欢喜,那表示我和父亲、母亲的相聚又减少了一天。想到“孝子爱日”这句话,我虽然不是一个孝子,可也同样珍惜每一天与父母相聚的时光。但愿藉着这篇文章的刊出,使母亲读到我说不出来的心声。想对母亲说: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她;真正走过那么长路的人,是她;真正经历过那么多沧桑、也全然用行为解释了爱的人,也是她。
在人生的旅途上,母亲所赋予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没有一本哲学书籍能够比她更周全。
母亲啊母亲,我亲爱的姆妈,你也许还不明白自己的伟大,你也许还不知道在你女儿的眼中,在你子女的心里,你是源,是爱,是永恒。
你也是我们终生追寻的道路、真理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