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喜禾: 这封信本来打算在你18岁的时候给你写的。现在,提前了16年。提前16年写的好处是:有16年的时间来修改、更正、增补;坏处是:16年里都得不到回信。
吾儿,我都能想到你收到这封信时的反应——你撕开信封,扯出信纸,然后再撕成一条一条的,放进嘴里咽下去。你这么做,我认为原因有三:一、信的内容让你生气了;二、你不识字;三、你患有自闭症,撕纸就是你的一个特征。
一年365天,每天都差不多,但是因为有人在某天出生、上大学、结婚、生子……那一天就区别于另外的364天,有了纪念意义。吾儿,你也一样,在你的生日之外,还有一天,对你父亲和整个家庭来说,都意义重大,让你父亲的人生方向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那天,你被诊断为自闭症,你才两岁过了6天。
那天凌晨两点,我就和你母亲去医院排队挂号。农历新年刚过,还是冬末,你母亲穿了两件羽绒衣还冻得瑟瑟发抖。
在寒风中站到6点,你母亲继续排队,我开车回家去接你。到家把你弄醒后,带上你的姥姥,我们又匆匆赶回医院。那天你真可爱,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一点都不像个有问题的孩子。
你都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没叫过爸爸妈妈,不跟小朋友玩,也不玩玩具;叫你名字你从来都没反应,就像个聋子一样,但你耳朵又不聋;你对你的父母表现得一点感情都没有,很伤我们的心。你成天就喜欢进厨房,提壶盖拎杯盖的,看见洗衣机就像看见你的亲爹。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下心?
到了医院才知道,你母亲差点白排一晚上队了,中间进来几个加塞儿的眼看要把你母亲挤掉。你母亲急了,撂下一句狠话:如果我今天看不成病,你们谁也别想看成!你母亲字正腔圆的东北话发挥了威力。
吾儿,在大厅候诊的时候我们很后悔,怎么带你到这个地方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直都很文静,却突然大声唱起“老鼠爱大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直在揪自己的头发——揪不下来就说明不是假发,但还要揪;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直在候诊室晃荡,不时笑几声,笑得让人发毛……北大六院是个精神病医院,我们不该带你来这个地方的。
好在很快就轮到我们了。你像是有所感觉,开始哭起来,死活不肯进诊室。吾儿,医生其实没那么可怕,医生也抠鼻孔,刚才我闲逛时看到的。
给你检查的医生是个专家,我们凌晨两点来排队就是想给你找最好最权威的医生来诊断。专家确实是专家,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一样: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专家讲电话也很有风格,干脆简短:不卖!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
但是我希望专家跟我们说话还是别太简短了,最好婆婆妈妈多问几句——我们凌晨两点就来排队,不能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专家问了你很多,但我们都代劳了。你太不喜欢说话了,以听得懂为标准,迄今为止你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专家还拿了一张表,让我们在上面打钩打叉。表上列了很多问题,例如是不是不跟人对视、对呼唤没有反应、不玩玩具……符合上述特征就打钩。吾儿,每打一个钩都是在你父母心上扎一刀。你也太“优秀”了吧,怎么能得那么多钩?!
专家说,你是高功能低智能自闭症——吾儿,你终于得到一个叉了,还是一个大叉,叉在你名字上——你的人生被否决了,你父母的人生也被否决了。
专家说完,你母亲说了三个字:“就是说……”就是说什么啊,就是说可以高高兴兴去吃早餐了?就是说将来不用为上重点小学发愁了?就是说希望在人间?还是就是说:医生,吓人是不符合医德的哦。
吾儿,你母亲当时只说出了“就是说”三个字,之后就开始哭了。专家拿出了人道主义精神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我问专家:“自闭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专家说了很多很多,什么神经元,什么脑细胞……我不想知道这些医学术语,我对专家说:“您就简单说吧。”专家去繁就简,一言二字:“未知。”那怎么医治呢?专家曰:“无方!”
吾儿,你知道“绝望”有几种写法吗?你知道“绝望”有多少笔画吗?吾儿,你还不识字,将来你识字了,我希望你不需要知道这两个字有几种写法,有多少笔画,你的人生永远不需要用这两个字来表述。
专家说你这是先天的,病因未知。就是说,你姥姥姥爷把你带大,免责;你父亲母亲把你生出来,免责!我们都没有错,有错的是你?!
是你父亲母亲的错,吾儿,父母亲把你生下来,让你遭受这种不幸。
吾儿,知道那天你父亲是怎么从医院回家的吗?——对,开车。你说对了。
你父亲失态了,一边开车一边哭,30多年树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给毁了。你父亲一边开车,一边重复这几句话: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的姥姥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把你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防着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亲没哭。她没哭不是因为比你父亲坚强——车内空间太小,只能容一个人哭。你父亲哭声刚停,你母亲就续上了。
吾儿,到家后你父亲没有上楼,你母亲和你姥姥抱你上的楼,你父亲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第一个电话打给你在哈尔滨的姥爷。你出生后不久,你不负责任的父母就把你扔在哈尔滨,自己在北京享乐。你父亲要打电话跟你姥爷解释:你现在这样不是他们带得不好,你在他们那里得到了最精心的照顾和呵护,我要深深感谢他们。
第二个电话打给你在湖南的爷爷奶奶。这事跟他们不太好说。后来发现不用怎么说,只要说个开头就可以了:你孙子将来可能是个傻子……电话那头就开始哭了。
后面几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大伯、二伯,还有你的姑姑。他们的表现……你姑姑哭了,两个伯父表现不错,至少没哭。
父亲的朋友圈里,你父亲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你胡叔叔,他是你父亲的死党。
你父亲还想打电话,却发现已没人可打。手机里存了200多个号码,可跟谁说,怎么说——嘿,兄弟,我儿子是自闭症……嘿,姐们,你听说过自闭症吗?
那天你父亲哭得就像个娘儿们,花园的草看到了,你父亲可以拔掉;树也看到了,你父亲没办法,它们受《植树法》保护。杀人的心都有,却奈何不了一棵树。
吾儿,一个人不吃饭光喝水7天不会死,你知道吗?这点应该不需要你父亲验证,所以第二天你父亲就进食了。
吾儿,自打从医院回来,你父亲发现家里面可以坐的地方多了。台阶上,坐;门槛上,坐;玩具车上……到哪儿都是屁股一坐。
吾儿,你父亲做错过很多事,但最正确的就是跟你母亲结婚。你父亲未必伟大光荣正确,但你母亲确实勤劳善良勇敢。你母亲为了照顾你,果断地把工作辞了。
吾儿,你父亲只是三日沉沦,沉沦三日,马上就振作了。振作的标志就是开始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了。
吾儿,你父亲每天在微博上拿你开玩笑,不是讨厌你,是太爱你了。你举手投足都可爱,你父亲胡言乱语也都是爱。希望你明白。
吾儿,你收到这封信后,我知道你会把它吃掉。你爱吃饼干,但我找遍了全世界,也没找到饼干做的纸。所以你就别在意口感了,至少比烟头、泥土好吃吧……你又不是没吃过。那些都是你的过去,不是你的现在,更不是你的将来。现在你一天比一天进步,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你势头很猛啊,小朋友,不得了啊,照此发展,你80岁的时候就可以说:“其实我也是个普通人嘛。”有的人80岁还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一个曾经的高官、现在的阶下囚就说:“我就想做一个普通人。”呸!不经过努力、没有奋斗,能成为普通人吗?
你父母也是普通人,一生下来就是,到死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无趣。所以,虽然你最后还是沦为普通人,但你的一生比你父母有趣多了。不许骄傲。
我对你曾经有很多期待和愿望,这些期待和愿望有的冠冕堂皇上得了台面,比方你成为诺贝尔奖文学奖获得者,比方你当上省委书记,比方你成为考古工作者……这些其实都是浮云,算不得什么。父母对你最大的期待和愿望是:成为一个快乐的人。这个愿望说大就大,说小则小,但希望你能帮父母亲完成,我们也会尽力协助,但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