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风月 那是阮筠庭人生中最美丽的三月。那天她给客人下完饺子,像往常一样靠在店堂后厨房的门上,看着旧街道上那灰败的老建筑,每扇窗户都紧闭着,世界与世界之间被一个叫战乱的名词所隔绝。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在她准备关门时,突然怔住了。她看着从远处奔跑过来的那个少年,周围的喧嚣声戛然而止,周遭风景停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张脸,那张脸上似乎有一种光束,一时之间就令她有了措手不及的慌乱。她很快镇定下来,准备关上后门。就在她关门之际,一道身影一闪而入,身形灵巧似一只狸猫——正是那奔跑过来的少年。他的一双眼睛靠近她,远处那繁密的脚步声将遥远的静谧剪破。她只听到他急促的声音:“帮我。”
她的大脑嗡嗡作响,她大抵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将他拉到灶台后面,那里的柴垛中藏一个人轻而易举。那些脚步声远去了,面孔瘦削的少年从柴垛中钻出来,脸上有淡淡的青紫色,她看到他的笑,温暖而柔软。他说:“谢谢你,我叫宋远乔。”
这是她与宋远乔的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是被仓促剧情推上台的演员,没有过多交集与台词。过后她才知道遇见他的那天是惊蛰,意为春天到来,蛰伏在地下的动物将要苏醒。
那些微薄的幸福
宋远乔再次敲开她家门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当时她家正在吃晚饭,她怔怔地张着嘴,睁大眼睛,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此时的他是来寻找工作的,他所在的学校被查封了。这座城市开始戒严,他是外地人,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想找一份工作暂时保障自己的生活。
她央求父亲留下了他,他开始在饺子馆做小工。饺子馆因为他的到来,渐渐有了生气,总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以他的朋友之名前来捧场。她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如同他并不是真正想屈身于饺子馆用简单的劳动换一日三餐。他和那群年轻人在乱世之中,有太多的热情与信仰需要在这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倾注。她从来不点破,任他拿饺子馆做屏障。
那一天的凌晨跟以往一样,她刚刚擀好饺子皮,就听到搜捕的人群脚步已经踏响在饺子馆外的石路上。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阮筠庭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她上来抓住他的手,镇定自若地说道:“别怕,有我。”
她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拨乱自己的头发,衣襟已经敞开,他们就像一对缠绵不已刚刚从床上起来的恋人。搜捕的人并没有怀疑与为难这对小恋人。
可被惊醒的父亲并没有那般容易打发,未婚男女做出如此苟合之事,要背负的骂名与羞辱难以想象。可是她并不觉得后悔与害怕,她与他终于手握着同一个秘密。她想,他总是会感激她——她为他解围,为他编造谎言,他是否像她一样一颗心震荡难言?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的那个举动烧灼了宋远乔的心,她眼睛里的相信与支持迅猛地扎入了他的心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一个人已经奔波得太久,如今终于有一个地方让他看到了支持与安心。
爱情牺牲了它原本的朝朝暮暮
盛怒的父亲将她关在柴房之内,不许她进食,也不许外人接近她。她不知道宋远乔是怎样向她严厉的父亲许诺,才使她从柴房出来。
此后的几天,饺子馆老板的女儿要结婚的传言,在这麻木的小巷中成了唯一能慰藉人心的良方,家里开始有同乡陆续前来道喜。饺子馆略微刷过的房子便是他们的新房,他们坐在新房之内,彼此相视而笑。她问:“宋远乔,你为什么要娶我?”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像所有新郎拥抱新娘一样抱着她:“你父亲说我若不娶你,就将你送到偏远的山区嫁掉。他说这是他保全自己名声的唯一办法。筠庭,谢谢你为保全我而那样做,所以我也必须要保全你。”原来这就是他答应婚事的理由,阮筠庭心里有些酸楚。可是他的拥抱那样炙热,她只祈望就那样拥抱下去,永远不要停。
城市里,只要深吸一口气,就可以闻到浓烈的硝烟味。偶尔会有一阵或长或短的枪声,街道上行人逐渐稀少。阮筠庭内心突然觉得惶恐,她知道有些人总是要走的。
宋远乔决定离开的那一天,将她拉到饺子馆的外面,他说:“阮筠庭,你等我回来。”
“你可以不走吗?为了我留下来,或者带我同行?”这是她所想到的卑微渺小的挽留方式。
“阮筠庭,我必须要离开这里。原谅我不能带你同行,因为以后的日子我将要流离失所,风餐露宿,那样的生活难以想象。”宋远乔的神情空旷而又遥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她的眼睛,对着远方的天空像是喃喃自语。
她没有哭闹,她拼尽所有的勇气摸着他渐渐消瘦的脸,她知道自己不能自私地将他留在身边,那样,等待他的将是迅速地苍老与枯萎。“你去吧,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祷。总有一天你会安然回来,那个时候将不再有烽火与侵略。”
她刚刚说完,一枚藏银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尖。“阮筠庭,如果我能活着将侵略者驱逐出去,我一定回来找你。”
这样的离别场景!他或许是爱过她的吧?她没有深究。
他是在她熟睡的时候悄然离开饺子馆的。其实她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敢发出声响。她悄悄跟着他的背影穿过哈尔滨的大街小巷,直到他消失在城门口,才悄然回家。
生命将与它合二为一
宋远乔一直未回来,而她守着一枚戒指度过了小半辈子。这枚戒指为她避过了很多上门提亲的人,却没有为她避过那一场灾难。
不知是谁将她的故事渲染成另一种色彩,故事里的男人已经远渡重洋,而另有目的地将她留在国内。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这个故事使她背上了“牛鬼蛇神”的骂名。
她每天早上出去,被迫跪在那方小小的台子前,接受所有人的谩骂与羞辱,晚上一个人顶着星月,扫着漫无尽头的长街。可是不管怎样逼迫,她都没有将自己与宋远乔划清界限,也没有交出她与宋远乔之间的唯一信物。为了一段往事,她甚至觉得死而无憾。
生活终于稳妥安静了,日子平淌顺流。就在阮筠庭以为自己的一生将要被淹没的时候,她收到一封来自彼岸的信,启开时看到“宋远乔”三个字,她竟然那样平静。
他信中的无数个汉字,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在信的末尾说:“阮筠庭,你等我回来。”
那几个字成了她最固执的信仰。最终有一天,她被带到了宋远乔的身边。她看到他花白的头发,他那深情而又迷茫的眼神,然后她看到他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她想仰起头像少女时那样对他笑,可是她的眼泪那样澎湃地掉落下来。
他丢掉手中的拐杖,将她慢慢拥到怀里,在一片寂静里他低下头轻轻地说:“筠庭,在对岸我常常做同一个梦——还是三月的哈尔滨,我看到当年奔逃的少年被你牵着手带回家。在梦里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然后我在心里想,这两个人真幸福。可是转眼梦醒,我才发现那是我,可我却无法回到你的身边。”
他声音哽咽,眼睛中重新浮动着细碎的波光:“阮筠庭,我从来不知道那场战争会将我们分隔大半个世纪。那年离开的时候,因为怕太牵挂,所以很多话都没有和你说。我以为战争会很短,而我们的时间会很长,可是一个转身,很多人就因为战争而从生命里离开了。其实筠庭,当年我未说的话就是‘我爱你’,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未另娶,只等着回来找你。”
随光阴流过的几十年,阮筠庭觉得像一部未完待续的小说或电影,在宋远乔拥着她说“我爱你”的那个瞬间,终于画上句点。
宋远乔的探亲之旅终于圆满,在他回去的那天,阮筠庭亲自送他离开。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她望着戒指,再看着宋远乔慢慢钻进离别的人群,慢慢成为黑点,她才蹲在地上任眼泪弥漫了整个眼眶。
超越半个世纪的等待,随着流年被碾成了回忆。这些年她与宋远乔隔着海岸线,他们错过了彼此亲吻的机会,错过了在洪荒岁月跌撞走过时支撑对方的机会,错过了为彼此拔白发的机会……但她绵绵的情意,至少是他在这座城市最深情的眷恋。她不知道心与心之间最近的极限是什么,她只知道因为有爱,所以她与宋远乔凭借着一枚戒指、一句承诺而彼此异地相守了多年。
后来的阮筠庭和宋远乔一直保持着联系,只是彼此谁也没有再提结婚的话题。在他们的心里,那枚戒指就是彼此岁月里最珍贵的婚书。
时光总会这样,靠近,因为某些原因而消逝,然后退场。一生辰光悉数被时光掩埋,却总有一些东西不会消失,就如同她手上这枚已经斑驳的戒指。让那些怀念的人就记得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