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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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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涵漠
来源:《中国青年报》2011年6月22日

  一位重度角膜炎患者重见光明,两位尿毒症患者有了新的肾脏,一位肝硬化患者有了生的希望。这些幸运,都来自一位因车祸去世的年仅22岁的湖北大学生张磊。

  2011年5月31日早上6点半,张磊已经起床了,他刚刚结束在京山中医院的实习,正准备去医院取实习鉴定,父亲张天锐像往常一样早早开始准备一天的活计。

  这个家庭还欠着学校一年的学费——4800元。这笔钱,他们很快就要攒够了。未来的生活看上去挺有盼头,等交了钱拿到毕业证,22岁的张磊也许就将成为医护行业中稀缺的男护士——如果他能够躲过那场车祸的话。

  这就是我们的家,所有的家当

  张磊家在距离武汉150多公里的荆门市京山县。张天锐今年49岁,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背心,又黑又瘦,满脸胡楂,总是皱着眉,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母亲胡久红48岁,是个矮小的女人。她撩起裤腿时,你会看到她的右腿只有左腿一半粗细,小儿麻痹症影响了她的一生。她走起路来很慢,一脚高一脚低。

  在一间门市房前,张天锐拉起卷闸门,神情木然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家,所有的家当。”

  这是一个30多平方米的铺面,屋子被一个小木柜象征性地隔成两半。外面半间几乎被几十个脏乎乎的煤气罐塞满了,仅仅留出一条通道。屋里到处是煤气味。里面10平方米左右的半间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生活的地方。除去一个淡绿色的冰箱和一台100元钱买回来的二手彩电,再没什么像样的家电。

  但就连这间简陋的屋子也不是他们的财产,而是每月500元租来的。这对夫妇很早就下岗了,除了力气,他们再没有什么求生的本领。张天锐做起了搬运工,每爬上高楼换一个重达30公斤的煤气罐,他能获得5元报酬。而妻子因为残疾,只能在家洗衣做饭,几乎没有收入。

  张磊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过去,张天锐每个月给儿子400元生活费,后来物价涨了,张磊的生活费也涨到了600元。对张家来说,这笔钱得攒上好一阵子,张天锐必须为此扛120个煤气罐。胡久红从来没有将这笔钱一次性汇出过,只能每10天给武汉的儿子寄200元。

  每逢放假,张磊就推着小车去附近帮父亲送气。“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聪明、读书好,但就是蛮听话也蛮老实。”张天锐慢慢地说。

  胡久红突然想起,就在几个星期前,儿子在家里一边帮她洗衣,一边憧憬:“毕业了我就找个事做,不管是好工作还是差工作,你和爸都不用这么辛苦了,爸不用再去搬‘坛子’了。”一家人也曾在吃晚饭时打算,如果有机会,就让年轻人去南方闯闯,等存够了钱,可以回到这座县城里贷款买自己的房子。

  醒过来看看我们吧

  5月31日早上7点,张磊换上T恤和短裤出门了。已经开始送“气坛子”的张天锐并不知道,张磊并没有走出太远。在离家不到1000米的十字路口,这个只有22岁的年轻人被一辆农用汽车撞倒。据说,当时下着小雨,好心的路人拨打了120,又用雨伞遮住了已经失去意识的张磊。

  20分钟后,张磊被送往京山县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事实上,那时除了头上的一点擦伤外,他的身体表面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可医生袁以刚却知道,他面对的这个“蛮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情况并不乐观。在对大脑进行CT扫描后,他发现张磊的脑干受到严重损伤。

  6月2日,病人呈弥漫性脑肿胀,瞳孔变大。医院决定马上为他进行开颅手术,三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瞳孔缩小。但第二天,同样的症状再次出现。当晚,张磊已经无法进行自主呼吸,不得不插上呼吸机。25个小时后,医生向家属宣告:“从临床上看,病人已经脑死亡。”

  张天锐夫妇拉着儿子的手,哭着呼唤:“张磊,你醒过来吧,你这么孝敬爸爸妈妈,就醒过来看看我们吧。”张磊的女友程丽(化名),用手机在他耳边播放了他们曾经一起唱过的《我想大声告诉你》。

  可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孩子身上要到处动刀子,疼啊

  6月5日早上8点,张天锐瘫在病房前“动都不能动”,胡久红被自己的姐姐搀扶着走进医生办公室。她小声地向在场的医生说出自己的决定:“儿子没希望治好了,我们想把他的器官捐出来。”

  在家里,夫妻俩每天辛苦工作之余,唯一的娱乐生活就是看电视。他们舍不得买机顶盒,便偷偷地将一条天线接出屋外。尽管只能收看到中央一台和京山县电视台,可电视剧里“捐眼角膜”的情节却曾深深地打动过他们。

  张磊被宣布“脑死亡”的那一晚,夫妻俩仍旧守在病房外。胡久红幻想着有人来救救儿子,大脑坏了,能再移植一个健康的大脑吗?不能,当然不能。“我那时就想,医院里,别人的孩子也许肝坏了、肾坏了,他们也像张磊一样,等人救啊!”

  当胡久红把捐献器官的念头提出来时,周围的亲戚们都沉默了,没有人表示赞同。这个小个子女人一辈子都脾气温顺,只有这一次,倔强得令人吃惊。“孩子是我生的,我有这个权利!”她不容分说。

  这是整个县城里第一宗遗体器官捐献的案例。最初,医护人员甚至不知道捐献该从何入手。一位泌尿科医生主动提出,自己曾经在武汉参加过器官移植方面的培训,可以帮忙联系武汉市红十字会。

  6月5日上午11点10分,武汉市红十字会器官捐献管理中心负责人骆钢强带着3名医生赶到京山县城。

  在重症监护室外,骆钢强第一次见到张磊的父母。那时,这对匆匆做出决定的夫妇甚至不知道儿子究竟有哪些器官可以捐献。

  胡久红心里想着,就捐对眼角膜吧。可骆钢强却发现,年轻的张磊身体健康。他尝试着提出,眼角膜、肝脏、肾脏和一部分皮肤都可以进行捐献。

  对于这名已经在红十字会工作了20多年的工作人员来说,“劝捐”绝不是轻松的工作。最常见的情况是,他会被愤怒的家属连推带搡撵出医院:“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滚!”

  可眼前的夫妻俩除了悲伤,反应很平静。张天锐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捐得太多了?孩子身上要到处动刀子,疼啊。”但最后他用劲抹了一下眼泪,和妻子在早已准备好的器官捐献协议书上颤颤抖抖地写下了名字,同意进行无偿捐献。

  决定放弃对张磊的治疗时,讲话一向粗声大气的父亲站在病床边哭了:“儿子,原来你要帮我去扛煤气罐,我都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想。但把器官捐了,就好像你还活着。我把你养育一场,也值了。”

  母亲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抱住了儿子,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贴紧了儿子的脸颊。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拥抱。

  16点40分,管床医生袁以刚拔除呼吸机,将“就像睡着了一样”的张磊推进手术室。心电图显示,这个只有22岁的年轻人的心跳由每分钟100多次慢慢降为30多次。17点整,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

  张磊走了。

  我报答不了他什么,只能尽力去帮助其他人

  来自武汉市同济医院和湖北省人民医院的3位医生,从这个年轻的死者身上获取了一对眼角膜、一对肾脏、一颗肝脏以及2000平方厘米的皮肤。这些器官被分别包好,放在天蓝色的冰桶里。然后,他们就像对待一个刚刚结束手术的病人那样,小心翼翼地为遗体进行缝合。

  当一切结束后,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尊重,3位医生以及一名护士对着遗体三鞠躬。

  这个“必须比120还要快”的小团队没有在县城多逗留一分钟,他们带着张磊生命的一部分,于6月5日夜里11点到达武汉。

  仅仅10多分钟后,51岁的王荣(化名)成为第一个被推进手术室的病人。这个女人已经被可怕的肝硬化折磨了整整一年,基本只能在医院卧床。一年来,除了稀饭和面条,她几乎没有吃过其他东西,体重减少了25公斤。

  她的手臂瘦得像根竹竿,腹部却被积水充满,鼓了起来。她一度以为“没得希望了”。因为肝源太少,王荣的一些病友等了整整两年,还有更多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死去了。

  因此,当6月5日下午,王荣在被通知前往同济医院参加配型时,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人生会出现这样的转机。配型结果显示,她可以接受器官移植手术。

  如今,尽管她身体极其虚弱,但腹部的积水已经消失。曾经由于肝病而发黄的眼白,也正慢慢退回原本的颜色。等到出院,这个整整一年都在挨饿的女人,最想喝一碗莲藕排骨汤。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着,蓉蓉已经躺在湖北省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这个去年刚毕业的大学生,只比张磊大3岁,可11年前,她就得了慢性肾炎。蓉蓉一直成绩优秀,考入了这座城市一所“211高校”的财会专业。可就在进入大学的那一年,她的病由肾炎转为尿毒症,再也没有排尿。此后,她每个星期要去医院透析两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扎针时留下的疤痕。开始透析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短袖上衣。

  有时,她觉得熬不下去了,就对妈妈说:“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活着,我的亲人都跟着一起受折磨。”

  几乎就在给张磊撤走呼吸机的同时,蓉蓉接到了前往医院进行配型的通知。结果是可以移植。

  凌晨3点半,蓉蓉握了握妈妈的手,然后被推进手术室。3个多小时后,医生出来告诉焦急的母亲:“手术很成功。”

  几天后,从网络新闻上看到对张磊的报道时,全家人才猜出这颗肾脏的来历。蓉蓉妈妈的眼圈红了:“做父母的哪个不晓得失去孩子的心情。他的爸妈好伟大,救了好多人哪!”紧接着,又有一名30多岁的尿毒症患者进入手术室。4个小时后,他成功换肾。现在,他已经可以摆脱透析机了。

  等到时钟指针转动到6月6日早上8点,右眼几乎完全失明的李可(化名),在同济医院接受了角膜移植手术。6年前,她因一次小感冒而感染角膜炎,如今,角膜已经溃烂、穿孔。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她常常摔倒。为了今天的这片角膜,她已经足足等待了5年。

  两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就在当天,她发现自己的视力恢复到0.5,能看见桌子和树了。

  与其他受捐者一样,李可也不知道捐赠者的信息。“只听说他很年轻,真的谢谢他,谢谢他的家人。”她曾经向媒体表示,自己和妹妹也愿意捐献器官。“如果不是这位好心人,我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我报答不了他什么,只能尽力去帮助其他人。”

  张磊的另外一片眼角膜,被小心地存放在同济医院眼库内一台绿色的冰箱里。医生说,过不了多长时间,这片年轻的角膜就将带给另一个病人光明。

  捐了,起码还能让孩子的一部分继续活着

  6月5日傍晚,获取器官的手术刚刚结束,为了避免被熟人看到,几个亲戚快跑着把被白布单裹好的张磊运进医院楼下的殡仪馆车里。第二天,张磊被火化,骨灰送回老家祖坟,他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面前种着高粱和西瓜。

  回到县城,胡久红必须不停地干活。她希望自己一刻都闲不下来,这样就不会想到已经离开的儿子。“心情就像现在的下雨天一样,冰冰凉凉。”胡久红说。

  这些年,这对夫妇一直在为生计发愁。京山县已经有一些住宅区安了天然气,眼看着送煤气罐这个生意就要搞不成了。他们也想过带张磊出去旅游,可是没有时间,更没有钱。

  胡久红费力地跪在已经裂缝的瓷砖上,从床底拉出了一个小木箱,取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层层包住的小包裹,里面放着张磊生前仅有的5张照片。这是一个白净秀气的小伙子,喜欢穿白色的衬衫,在镜头前总是笑呵呵的。

  记者问他们:“后悔捐献吗?”

  “捐了,起码还能让孩子的一部分继续活着。”张天锐说。

  他沉默了一阵,又低声说:“但孩子死得惨,死了之后还要开膛破肚,换了谁也是难受的。”

  6月15日,夫妻俩来到位于武汉市石门峰陵园的武汉遗体捐献者纪念碑前,“张磊”是这块灰色石碑上的第385个名字。他们蹲下身去,轻轻地摸了摸那两个字。

  半年前,张磊在京山结识了小他两岁的女友程丽。比起为生存忙碌的张磊父母,程丽似乎更了解这个年轻人:他心地好,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的。他喜欢听陈奕迅的歌,喜欢玩“魔兽”,有时也去打打桌球。他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在KTV里,这两个年轻人常常合唱“五月天”的《知足》,因为里面的歌词写道:“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

  像很多恋爱中的年轻人一样,程丽喜欢幻想自己未来的家,比如,“结婚照要挂在哪面墙上”,“书柜要什么样式的”。张磊总是笑着听,并向年轻的恋人保证:“我会好好赚钱,照顾你,照顾爸爸妈妈。”

  “总之,跟他在一起,怎么样都好。”这个刚刚20岁的女孩羞涩地笑了笑,眼角却挂着忧伤。

  2011年5月31日早上7点,22岁的张磊在小雨中走出家门,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程丽,督促她起床上班,不要迟到。他们正在电话里开心地聊着,程丽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手机里再也没声音了……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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