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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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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国文
来源:《海内与海外》2011年6月号

  明末的江南才子冒辟疆,在他家乡江苏如皋水绘园请客。为了风光,特慕名邀一位淮扬大厨主持菜式。谁料来者却是女流之辈,她毫不客气地坐在上位,并问:“请教冒公子打算订什么等级的酒席?”

  尽管冒辟疆富甲一方,风雅清高,还是难能免俗地询问了一下等级的区别,以便作出选择。

  这位厨娘告诉他:“大体上,一等席,羊五百只,二等席,羊三百只,三等席,羊一百只,其它猪牛鸡鸭,按同数配齐就是了。”

  冒辟疆一听,嘴张开再合不上了,因为是自掏腰包呀!可话已出口,柬又已发出,只好点头说“那就来个中等的吧!”

  到了宴会那天,厨娘穿着盛装来了,她根本不动手,只是像统帅似地指挥着百把十个厨师操作。那三百头羊牵来以后,每只羊只取唇肉一斤,余皆弃之不用。冒辟疆大惊失色,这便如何是好?

  厨娘见他的嘴又合不拢了,告诉他:“羊的精华全在唇上,其余部分无不又膻又臊,是不能上席的。”

  这顿饭吃下来,花的银子,怕是连董小宛都心疼了,她好几年的脂粉钱,也用不了这许多。

  在这个世界上,中国人是最具吃喝想象力的民族了。尤其吃和喝的勇气,更是世界之最。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河里游的,海里捞的,无不可以入席,无不可以进嘴。南方某城市,一年吃掉的蛇,达数百吨之多;中国人过一个春节,所喝掉的酒,够装满好几个西湖;因为酒喝多了开车压人,国家不得不制订法律。因此,每年为嘴上的腐败,所花掉的国帑,不计其数,所造成的恶果,令人发指。吃喝风之愈演愈炽,成为当今的一个社会问题。

  当官的说了,我为官一任,不往家里拿,不往口袋里揣,吃点喝点,总是不犯法吧?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犒劳自己,加强营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嘛!

  公司老板说了,什么好,点什么,什么贵,吃什么,我要不吃掉的话,也得上了税,与其如此,还不如借此与有关方面,联络感情,加强友谊呢。你以为我老板傻啊,这叫乐得大方。

  行贿者心里想了,虽说当官不打送礼的,但是一上来就大把票子塞过去,万一拒收,反倒把事情搞砸了。不如请客吃饭,乃万全之策。于是,大排宴席,山珍海味,天南海北,无不上桌,只要肯赏面光临,就不怕不堕我彀中。

  在中国历史上,闻名的吃喝者,可谓不少。明朝万历年间的首辅张居正,不仅好食,同时好色。有正式编制的姨太太,达七位之多,还不包括众多的姬妾,和长期、短期的性伴侣。为了性欲不减,为了旺盛的荷尔蒙,自然要吃各式各样,能够壮阳的东西。食和色,在他这里达到了高度一致。

  戚继光守登州,专门指派渔民,到黄海捕获一种名叫“腽肭脐”的海兽,取其睾丸,也就是俗谓的海狗肾,定期送往北京,给这位内阁长官、他的顶头上司煲汤喝。据明代文人王世贞的记载,张首辅喝了这种汤以后,奇热攻心,阳亢无比,虽数九寒天,头顶出火。因此,张居正冬天不戴帽子。首长如此,下属官员在风雪寒冬的天气里,也都效法首辅,一律光头,这就成了万历年间京城的一道风景线。

  张居正吃到这等离奇荒诞的地步,你得承认,这并不稀奇,他是个会吃,善吃的官。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不讲究口福的官员呢?只要是官,花的是公帑,用的是支票,财务可报销,还可打白条,因此,凡官皆擅吃,不吃白当官。再则,官虽分大小,但大官有大官的宴请,小官有小官的饭局,被请客,被招待,被应酬,被尊到主桌主位的机会,要比老百姓多得多。因此,嘴巴越吃越刁,舌头越吃越灵,胃口越吃越大,品味越吃越高,于是,吃的水平也就越来越高,逼得厨师的手艺也跟着精益求精,登峰造极。

  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载:“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上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可以想象,有专门雕刻葱丝者,那太师府的厨房至少得有好几百号人,相当于一个营的建制,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又是多么糜费的消耗啊!

  清人梁章钜的《归田琐记》载:“年羹尧由大将军贬为杭州将军后,姬妾皆星散。有杭州秀才,适得其姬,闻系年府专司饮馔者,自云但专管小炒肉一味,凡将军每饭,必于前一日呈进食单,若点到小炒肉,则我须忙得半日,但数月不过一二次,他手所不能办,他事亦不相关也。秀才曰:‘何不为我一试之?’姬哂曰:‘酸秀才,谈何容易,府中一盘肉,须一只肥猪,任我择其最精处一块用之。今君家每市肉,率以斤计,从何下手?’秀才为之嗒然。一日,秀才喜,告姬曰:‘此村中每年有赛神会,每会例用一猪,今年系我值首,此一猪应归我处分,卿可以奏技矣。’姬诺之。届期,果抬一全猪回,姬诧曰‘我在府上所用系活猪,若已死者,则味当大减。今无奈何,姑试之。’乃勉强割取一块,自入厨下,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久之,捧进一碟,嘱秀才先尝之,而仍至厨下,摒挡杂物,少顷入房,见秀才委顿于地,仅一息奄奄,细察之,肉已入喉,并舌皆吞下矣。”

  蔡京最后的下场是饿死在发配途中,张居正被明万历皇帝清算时,家人成为饿莩,年羹尧被雍正罚往杭州看城门时,想吃一根油条也不得,冒辟疆后来落魄时,“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可他们一为宋之宰相,神气活现时;一为明之首辅,掌握天下时;一为明之文豪,风流倜傥时;一为清之将军,骄横跋扈时,这些个为官阶层,无不拥有一张能吃、会吃、敢吃,永远填不满,吃不够的嘴。其吃到精细精致到难以想象,吃到刁钻促狭到不近人情,吃到铺张糜费到不可理喻,吃到恣肆奢侈到欲望横流,那绝对是无可挽救的堕落了。

  由此可知,如蔡京这样官员之胃口,实际上是支撑着中国饮食业的发展、发达和发财的;他们的舌头,实际上也是吃出来中国菜的精美、精细和精致的。因此,中国饭馆,走向世界,中国菜肴,享誉全球,你不能不承认,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数千年来这类蔡京式官员之能吃、会吃、善吃、敢吃上。一直到今天,公元2011年的4月,某公司的天价酒,某单位的万元宴,某乡镇被白条吃垮的饭店,公帑消费,吃喝仍是大头。

  馋,是动力;不花钱,是推力;大快朵颐,是助力,然后,从嘴巴开始,经过舌头、牙齿、肠胃的共同努力,大吃特吃,后果也是蛮可怕的。由馋而懒,由懒而贪,由贪而烂,也是这些年来许多落马贪官的共同经历。我也很纳闷,这个“馋嘴”的“馋”,怎么会同“懒惰”的“懒”,“贪污”的“贪”,“腐烂”的“烂”,“谄媚”的“谄”,“贪婪”的“婪”,“隐瞒”的“瞒”,“颟顸”的“顸”,“翻案”的“翻”,“狡辩”的“辩”,“欺骗”的“骗”,“反动”的“反”,“忐忑”的“忐”,“悲叹”的“叹”,“囚犯”的“犯”,“完蛋”的“完”……说来甚感奇怪,更觉蹊跷,为什么每个字的韵母都是“Aan”?

  虽然,不过是文字上的一种巧合,但却巧合得如此饶有兴味,若是将这些消极现象的汉字,稍加分类,适当组合,那么,“馋、懒、贪、烂”,正好是贪污堕落的全过程,“谄、婪、瞒、顸”,便是腐败行为的各种表现,“翻、辩、骗、反”,则是他垂死挣扎的抗拒手段,而到了“忐、叹、犯、完”,摘掉乌纱,换穿囚衣,威风不再,狗屁不是,或是铁窗度日,或是牢底坐穿,或是绑赴法场,或是小命玩完,也就真正的完了。

  由馋而懒,由懒而贪,由贪而烂,由烂而完,是这些年来许多被双规、被起诉、被公审、被宣判的各级官员的堕落过程。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今天,并不提倡清教徒,也不再鼓励以穷为荣,但是过度消费,挥霍公款,一张嘴成了永远填不满的欲壑,这种大吃二喝,浪费国帑的腐败现象,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老百姓常说的“吃坏了党风吃坏了胃”的顺口溜,就是对这些吃喝干部的讽剌。老实说,胃坏有药可治,而思想作风,道德品质,革命意志,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坏了,也就是“烂”了,便不可救药。因为拿了手软,吃了嘴短,最后成为被告,这世界上从来也不会有免费午餐的。

  从管住自己的嘴开始,也许不无益处。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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