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次感动人物的颁奖时认识她的。
她坐在我身边,俯过身来跟我说话。很难判断出她的年龄,四十上下?或者更老些?我说不好。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及膝的靴子,但很明显,那些衣物有着新鲜的味道,并且与她是疏离的。原本的她应该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或者说,这不是她原本的状态。她人还算精神,只是眼角周围布满了褶皱,看起来极累的样子。
晚会前,主持人跟嘉宾串词时,我才知道,她是获奖人之一。
等着彩排的过程中,我跟她聊了起来。
她开口便道:我没啥了不起,只不过,我穷出了名,苦出了名。
我不知如何接下去,很怕接了个话茬儿,下面她给我讲出个苦大愁深的故事来。
我不言,她便自己说下去。
我的目光移到舞台上,舞台上有极妩媚的歌手唱着一首与她无关的颂歌。耳朵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的故事。
她说:我是带着使命来这个世界的。我想:这奖怎么评的,她还迷信?
后面的话是,在她之前,父母生了个哥哥,弱智,那时已实行计划生育,父母找了许多人,破例允许他们生了二胎,也就是她。从她记事起,父母就说:你要好好对哥哥,他好好的,就没有你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呢?她吃饭,他抓把沙子扬进她的碗里。她做作业,他把她的本子扔水缸里。甚至,他把她按到地上打,打到胳膊断了三节。
她看了我一眼,说:他有病,我不怪他。
上到初中,父亲累病了,母亲风湿,一家人除了她好好的,每顿能吃下二碗饭外,还能指望谁呢!
她不上学了,种地,打工,只要能挣的钱,她一分也不放过。邻居说:丫头,再熬几年,嫁个好人家就熬出头了。
那自然是一条路。只是,她身后的包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即使她漂亮能干十里八村都知道,那又怎么样呢?谁会愿意跟她一起去扛一座山在身上?
兜兜转转,他被人带到她面前。他也是局促的,父母过世得早,他带着一弟一妹。也没有女孩子愿意一过门,变成大嫂肩负着娘的职责。
两个人就倚着柴草垛聊,聊到月升星高,都有了泪痕,都理解对方心里的苦。她说:都是泪水罐子里泡大的,不嫌弃,就搭个伴过日子吧。
他自然是没意见的。
幸福过几年的。她照料幼小的小姑子小叔子生活,抽空回家帮娘家收拾洗涮,两个人扛着一座苦山,总还有些甜。
他们甚至筹划着将来弟弟妹妹大些,多包些地种,再养几头牛。肯干,就不信日子不红火。
小女儿就是那时来的。她欣喜却犹豫,这一大家子负担够重了,再加一个女儿……他却不怕,老辈子多穷还不都活人了?
女儿降生了,家里的快乐多了许多。父母年岁大了,她把哥哥接了来。哥哥到了陌生的家里,不认别人,只跟着她。她走一步跟一步,不知哪不顺心眼子,按倒她便打。有次把她按在锅台上,锅里正煮着一锅沸水。若不是丈夫回来得及时,不敢想象后果。
她没想到噩梦还在后面,丈夫铲地时一头倒了下去,诊断拿在她手里,她都看不懂,突发强直性脊柱炎,她听都没听过。只是,丈夫躺在了床上,再不动帮她一把。
命运还嫌不够,好好的小叔子也是突然之间就倒下了,股骨头坏死还有她也说不清的病,动不动脸就肿成两个大。
我渐渐收回漫不经心的状态,把身子挺直,听她讲。
她说:那段时间,我每晚都睡不着觉,在院子里走,在村子里走,没魂了一样。遇到一棵树,我想,一根绳搭上去人就可以死了。遇到一口井,我想,头一低,就再没什么痛苦了。甚至看到路边扔的农药的瓶子,我都想,喝点农药下去,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可真是狠不下心来。我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他们呢?我的傻哥哥,起不来床的丈夫,被病痛折磨的小叔子,还有呱呱待哺的女儿都怎么办呢?
有一晚,我足足走了一夜,腿麻得像根木头桩子一样,连雨点打到身上都浑然不知。
然后我走到了山边,山真高啊,但谁会一步登到山顶呢?我想起他说的话,咱好好的,不信过不上好日子。
从那夜之后,她开始折腾,养鸭子、养林蛙,搞沼气池,建大棚,小叔子爬着也给她做点饭,丈夫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傻哥哥却走丢了……
说到这,她掉了眼泪,她说:我怎么都找不到他,村里人劝我,也许是老天都觉得他连累我连累得过了,让他离开,放我一条生路。
她说:我没觉得谁连累我。大家都觉得我穷,我苦,其实,作为一个女人,我也挺幸福的。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爱我,实心实意的。有一口好吃的,他们都要留到我回来再吃……
主持人在台上声情并貌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她悄声说:跟他们比,我差太多了。我没能帮助更多的人,我照顾的只是我的家人,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摇了摇头。即便是家人,也有人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放弃责任。而你,把山扛在身上。
她笑了,笑得很幸福。她说:我念的书少,我只知道,太远的地方我够不着,我能负责的只是我家小院的十米之内。
我也跟着她笑了,人生的十米之内能够负责到问心无愧的,已是了不起。
那次评选许多有着光辉事迹的人物我都忘记了,脑子里却总是想起她。她的哭,她的笑,她那身为开会来换的新衣,她说她只负责十米之内的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