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过八旬的日本老人在武汉纱厂女工王四花的陪伴下,寒冬里缓缓登上了寂静无声的扁担山公墓。在一座凝重的墓碑前,满头银丝的永井先生饱含热泪,一再深情地鞠躬:
王四花抚摸着丈夫被细雨濡湿的墓碑,哽咽地说道:曾文,永井先生专程从日本来看你了。
微风中起舞的冬叶仿佛是曾文同样深情的回应。
永井先生将一瓣瓣菊花洒在墓前: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事情还得从1986年8月的一天写起。
那天,广西桂林火车站人如潮涌。正在广西出差的原武汉糖果厂工人曾文,也裹挟在人潮中。他忽然发现一位背着行李的老人艰难地挤向登车口,同搭这列火车的曾文,平日就乐于助人,见状赶紧上前帮助老人上了火车,又帮助他找到了座位。
交谈后才发现对方是位自费来中国旅行的日本人,而老人也惊奇眼前这位善良的中国青年竟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更让他惊奇的是,曾文只是武汉的一名普通工人,日语都是平日靠听收音机中的日语讲座和到大学旁听,为了能有更多的空余学习,他还主动申请从厂里的办公室调到了活路重但时间多的锅炉房。更是对曾文的勤奋好学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一路愉快的交谈,身为日本二本松市退休老师的永井,鼓励聪慧的曾文有机会到日本深造,曾文坚定地说会用自己打工挣到的钱,到日本学习经济学。
这之前,永井先生也遇到过想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人,却都希望得到他的资助,而眼前的曾文迥然不同。钦佩之余,悄然产生了帮助他完成留学日本的愿望。
俩人分手不久,永井先生在游完三峡后,专程来到武汉寻找这位忘年交。在和曾文一家相处的短短的时间里,永井了解到曾文母亲去世早,父亲又离家,他从小就带着弟妹生活,独自挑起家庭重担,但曾文的脸上从不流露出愁苦的神情,”总是很阳光,很乐观”,和妻子也非常相爱,全家人和和睦睦的让旁人称羡。
永井老人更坚定了帮助曾文到日本留学深造的想法。
时年,曾文32岁,永井刚迈入花甲之年。
就在俩人相识的第二年,曾文在永井先生的帮助下来到了日本福岛县的二本松市,报考离二本松仅三站路的福岛大学。
二本松市是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城,人口还不到两万,曾文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两位中国留学生之一。他俩的到来给这座小城带来不小的轰动。在市民的眼里,曾文他们就代表着中国人的形象。曾文深感自己肩负的责任,身高一米八的他,英俊的脸庞总是露着和善的微笑,他知书达理,热心助人,很快就赢得当地市民的好感。
每当曾文出现在街头,大家都纷纷向他打招呼,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就连街上平日不苟言笑的警察,也被曾文的魅力所感染,亲自给他扛去几箱曾文爱吃的方便面。
曾文报考福岛大学的时候,永井老人还担心他的水准可能只能先当个旁听生,没想到,他以优异成绩一举被福岛大学正式录取。而这样一来,学费和生活费大大超过了曾文的预算。永井老人为曾文感到特别自豪,当即承诺,这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为了减轻永井先生的经济负担,曾文一边学习一边打工。可要在这座小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也非易事,但曾文诚实勤劳的品格让大小企业都争先聘用他。能聘到曾文的企业主常常感到特别地庆幸。
随着到二本松的中国人的增多,曾文当之无愧地当选为第一届中日友协会长。
这一切,让视曾文如亲子的永井老人欣慰极了。
永井老人在年青时就受热爱中国文化的老师的影响,热心于中日民间友好交流。
无巧不成书。在他生活的二本松市有一块年代久远且闻名遐尔的戒石铭,上面镌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四行汉字。告戒政府官员要珍惜百姓血汗,洁奉公。这四句话还被谱成歌谣,在当地百姓中广为传唱。老百姓去市府办事,都会领到工作人员发放的一张印有戒石铭的传单,以鼓励办事者监督政府的工作。
虽然大家都知道戒石铭的文字源自古代中国,还听说中国古代的县州衙门前曾广立此碑。二本松政府近年来不断发出讯息,希望能在中国找到它的遗迹,即戒石铭的中国根。永井老人借用在中国旅行的机会,四处打探戒石铭,而作为中国人的曾文也在为找到戒石铭的中国根作而努力。
1987年的一天,曾文兴奋地来找永井先生,说在永井先生的一位朋友松田处,无意中发现了曾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松田,有一张当年似摄于湖北京山县老衙门前的照片,他手扶的就是一块文字和本市的戒石铭相同的石碑!曾文还告诉永井先生,松田一直为自己当年参加的侵华战争而忏悔,羞于将这张照片示于他人。
永井老人听说后也很激动,亲自去劝说松田,鼓励他拿出照片交给了市府。时值曾文放暑假回国探亲,永井老人带着松田亲随曾文来到中国,一行三人冒着酷暑到京山县寻源,在县外事部门的配合下,通过查县志和找来的老人回忆,证实当年县衙门旧址确有一块明清时由县知府镌刻的戒石铭碑,只是因几经变迁,这块戒石铭碑已经永远埋没在地下。
但这个发现轰动了二本松和京山两地,1988年,二本松市政府派出了一个由市长率领的代表团,永井先生和武汉籍留学生何为也在其中。经过两地商定,远隔千山的二本松市与京山县结为友好城市。
如今永井先生回忆起这段过程,仍十分感慨,没想到他和曾文的情谊又牵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段传奇。
由于日本时政的动荡,曾文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武汉,并失去了工作。但他和永井老人及二本松市市民的友谊并未中断。
当地市民都知道武汉有个热心助人的曾文,到武汉旅游的市民都愿意来找他,曾文便义务担任了他们的翻译和向导。来找曾文的二本松市民大都是中老年人,以退休的人居多,特别想了解武汉的民俗民风。曾文热心地带他们在路边的小摊点喝”靠杯酒”,品尝热乎乎甜滋滋的烤红薯,大年三十,邀请他们在简朴的家里包饺子。临时找不到旅社,就在家里给他们摊开被子打地铺。
他们对曾文的信任连曾文自己都吃惊:有的老人就干脆将自己的钱袋交给他,放心地让他统管每天的支出。永井老人感动的说,我们都了解曾文家庭经济比较困窘,但诚实正直的他从不糊弄我们一文钱,是中国男人的象征。
然而,这个在街坊邻居眼里,在外国友人眼里的好男人,2008年下半年不幸诊断出患了癌症。时年仅53岁。
远在日本的永井老人得知消息,霎间说不出话来,随之泪水横溢,当地市民闻知消息,也唏嘘不已,祈祷他早日康复,上天能创造奇迹。
2009年的9月30日,汉口鄱阳街上的行人们看见了惊人的一幕: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满面焦虑地奔跑。
这位老人就是年已八十三岁的永井先生,他正心急如焚地赶往曾文入住的市人民医院住院部。
自曾文患上癌症之后,他曾数次专程从日本前来武汉探望曾文,平日生活极为节俭的他,前后给曾文送来100万日元的就治费,希望现代医学能挽救住武汉好人曾文的生命。为了让病中的曾文能够康复,他还三次带曾文到云南昆明的一家温泉宾馆疗养。可是,曾文的生命仍离他一天天远去。
这个月,他在日本和病床上的曾文通话,发现曾文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赶紧赶往武汉来照料生命已经垂危的他。这天,他在曾文的病床前守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出外吃饭不久,手机里传出曾文妻子的悲声。
永井老人火速上了一辆的士,可当天恰遇堵车,快到鄱阳街了,车仍无法移动,情急之中
他跳下的士,气喘吁吁地跑往医院。
曾文那颗热情善良的心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他再也不能向永井老人握紧拳头:我会坚持!
永井老人抱着曾文悲声大哭,良久,他按照日本的佛式,将曾文垂落在床头的双手,轻轻地叠放在胸前,祈求曾文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上天的眷顾。
从曾文火化到曾文的骨灰上山入葬,那几天,长长的哀恸的队伍中始终跟随着一位日本老人白发苍苍的身影。
他就是永井先生。
在位于汉口蔡家田的一家普普通通的旅社,我见到了专程从日本来看望曾文遗孀王四花的永井老人。
他告诉说,曾文在世期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妻子王四花。他回到日本之后,总是想起曾文的话。今年,他已经八十四岁了,有生之年所剩不多,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王四花,看看曾文。从前,每次他离开武汉,曾文都会给他送行,如今曾文永远也不能送他了。
此情此景,我不由联想起一首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的唐诗,永井先生告诉我,这首诗在日本也广为人知: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