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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顺嫂的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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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晓声
来源:《散文选刊》2011年第8期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寻常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着一大捆包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她是个高挑的女人,五十多岁,头发已白了一半。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包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股市的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一愣。我是从不炒股的,然而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就说:“不怎么乐观。”

  “是吗?”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包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吗?”目光牢牢地锁定我,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几乎是逃……

  朋友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告诉我,3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攒下了8万多元钱,是为翻盖房子预备的。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炒股现象,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扇忽起来的。

  他扇忽大家参与炒股,是想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懊丧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

  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是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

  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装出默认的样子。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炕,颈椎病必有减轻。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对视着,良久无言。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很破陋的一个家,炕席都是破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确诊已很严重,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

  玉顺嫂又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也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就耽误你点儿时间,替我把遗嘱写了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22万多元钱,20万留给她的儿子;1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1万元办她的丧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建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不妥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也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名人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她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了。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给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知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都怕他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了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丧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路旁的野草丛下,一地的死蜻蜓,还有蝴蝶。有的,还分明被踩过了……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1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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