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部手机是诺基亚3310。蓝色的,长方形,黑白屏幕,身形魁梧。它在当年可是个主流机型,花了我1500块钱。这台机子的功能简单实用,还附赠了一个好玩的游戏《贪吃蛇》。里面有条蛇疯狂地吃豆豆,越吃身子越长,直到最后你控制不住它,它脑袋就会碰着身子,游戏也就OVER了。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没事了就把蛇放出来吃豆豆。这条蛇在我的黑白屏幕上扭着腰身,丧心病狂地、自杀式地吃了8年的豆豆。
这8年里,这台手机被皮鞋踩过,被咖啡泼过,被小狗叼过,被洗手池的水冲过,还被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数落过“这么土”?但它都咬咬牙挺过来了。短信依旧在收发,贪吃蛇依旧在吃豆豆。这台手机还给我提供了一个好处:引人注目。在它5岁以后,我每次在饭局上掏出它来,往往引起周围人的惊叹:“这是什么?我看看。”有时候,大家还要像击鼓传花一样,把它沿着饭桌传一遍,赞美它的高龄。
老年人不以筋骨为能。这台3310渐渐也有点力不从心,持续工作时间越来越短。等到8岁的时候,它经常工作着工作着就忽然蹬蹬腿,然后一翻白眼过去了。原来它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现在也经常陷入长久的沉默,有时则喃喃自语,发出难以理解的声音。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舞灰,终为朽土。最后,我不得不伤感地让它退休,换了一台最新款的手机。这个手机又轻又薄,里头也有条贪吃蛇,而且是三维的,但是我不喜欢。它吃东西的样子一点不亲切,就像吃掉了一坨代码。
这说明我是一个守旧的人,非常的不时尚。我并不算是一个非常俭省的人,很多钱莫名其妙地花掉了。但我不理解时尚,比如在我看来,一个好手机只有3个功能:打电话、发消息、吃豆豆。只要它能满足这3个功能,我就心满意足。由此可见,我和时尚真是无缘。我曾想过哪些职业是绝对不适合我的,其中第一名就是时尚编辑。
对消费品的看法,我和时尚达人恐怕永远达不成一致。比如说手表。在我看来,手表就是用来看时间的。但这一点,我就遭到了潮人的驳斥,而我又不得不同意人家说的是对的。
这位潮人是我老婆的一位女同学。周末的时候,她带着老公到我们家做客。到了晚上,我们两口子招待她们去东来顺吃火锅。羊肉卷牛肉卷虾丸子肉丸子摆了一桌。我最喜欢这样的场面,吃的正高兴,就见她坐在对面一直伸胳膊掳袖子,心下有点纳闷,但也没好细问。她忙活了半天,看我们两口子视若无睹,还在专心致志从火锅里捞肉吃,只好伸出胳膊:“看我这表!”我看了一下,挺大的一个表,不知该如何评论,啊了一声,接着吃肉。她说:“晕啊!这是雷达表!3万多!”这个口气我很熟悉。每次我掏出3310的时候,很多人也是这种口气:“晕啊!这是诺基亚3310!”表达的是一种惊叹、赞美、羡慕的意思。
她摘下表来交给我们。上面很大的一个表盘,里头又套着好几个小表盘,每个表盘里都有指针在“啪啪啪”地走,但我搞不清楚这么多表盘干什么用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论,想了想问,“那它肯定得走的老准了吧?”
她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围城》里面胖子诗人曹元朗说过:我这首诗,越是看不懂什么意义越能欣赏。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这位女同学跟曹元朗有点相似,说的话大意是:我这个表,越是看不出时间越能欣赏,表能走得准是表的不幸!——而她的表是幸运的。
作为一个喜欢翻闲书的人,从情感上我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但从理智上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奢侈品打动人,靠的不是功能,不是质量,甚至也不是漂亮,而是贵。美国奢侈品杂志《罗布报告》说过:“漂亮而不贵的东西,就不能算是真的漂亮!”江诗丹顿的主要功能不是走得准。它的主要功能是花掉你一大笔钱。
我曾在金店柜台旁见过一个胖子,操着浓重的山西腔,一口气挑了四五条金链子,个个都粗得能拴狗。他买这些链子肯定不是为了养宠物,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但是靠几条金链子就能敲开上流社会的大门吗?那些虚伪的绅士们为了把这些胖子拒之门外,创造出了一个叫“品位”的词。
在一个饭局上,我见过一个很有派头的有钱人。他告诉我说:那些粗俗的暴发户让他恶心。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再好的范思哲西服也盖不住他们的猪尾巴”。他告诉我:真正的上流人士,就像他一样,穿衣服从不张扬。穿的衣服乍看都像地摊货,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它的高档、脱俗。
我表示赞同,说我穿的衣服就像地摊货。
他和气地说:那是因为你穿的衣服本来就是地摊货。
所谓人各有志。有人魂牵梦绕的奢侈品是GUCCI手袋,我魂牵梦绕的奢侈品是自由生活。但是我得承认,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买GUCCI手袋的小姑娘贡献可能比我大。从长远看,如果很多普通人都攒钱买这个奢侈品,这个奢侈品就会被上流社会鄙弃,价格跌落,产量扩大,从而成为普通消费品,这样的轮回在历史上反复发生。而我对这种进步没有多大贡献。
所以,我老婆的那个女同学才指着我们两口子:看看你们!按理说收入也不算很少了,浑身上下没个像样的高档货。你们是不是从不攒钱买贵东西?你们就知道贪图享受!
我无言以对。作为一个经常胡思乱想的人,我忽然又想到了那条贪吃蛇——我是不是也像那条贪吃蛇,也不3D,也不彩色,土土地在世界上奔波找豆子吃。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是不是他身边也有人指着地球上的我,对上帝说:“这么土?”
好在上帝是个恋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