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师大毕业以后,第一个实习的工作是在乡下做老师,对我这个从小到大在城市里长大的人而言,乡下简直是天堂,这里空气永远新鲜,天空永远蔚蓝,溪水也永远干净,所以我每天一放学,就到校外去,沿着乡间的小径散步。
散步的时候,当然会碰到玩耍的小孩子,我发现有几个小孩子似乎特别地友善,他们不仅和我打招呼,而且也会主动要求我帮他们的忙。
有一次,他们的球掉到了一条小溪中间的石头上,这些小鬼不敢去拿,怕掉到河里去。我走过,一个小鬼叫我叔叔,然后就请我去捡那个球,我冒了生命的危险去捡了给他们,他们好高兴。
第二次,问题更严重了,他们的球滚到了一栋大榕树的下面,那里躺了一条大黄狗。小鬼们看到了这条大狗,谁也不敢去拿球。我走过,这个捡球的工作又到了我的肩上。我鼓起了勇气,向大树走去,同时用友善的眼光看那条大狗,牠不仅没有对我叫,反而摇起尾巴来了。当我将球丢给那些顽童的时候,他们给我一个英雄式的欢迎。
我学过一些儿童心理学,当时就感觉这些小孩子一定出自相当幸福的家庭,所以才会对陌生人如此友善,破碎家庭的小孩子多半对人不太信任,绝对不会叫陌生人替他捡球的。
既然他们对我如此友善,我就一不做,二不休,问他们住在那里。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请我同他们一起回家。我一路跟着他们,这才发现我倒霉了,因为其中最小的一个还要我背。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孩子住在一家孤儿院里,现在当然不流行叫孤儿院,而叫儿童中心,进入了院门,孩子们溜得无影无踪,和别的孩子们疯去了。
一位修女和我打招呼,也谢谢我陪孩子们玩。不一会,那个最小的小孩子出现了,他拉了我的手,带我去看他的卧室,因为他仍是幼稚园学生,所以似乎床单等等都有动物或卡通人物的图样,他也有一个小柜子,里面藏着他的一些宝贝。
就这么短短的接触,我发现我的裤子口袋里多了两颗玻璃弹珠,四颗小石子和一条蚯蚓。
我终于了解为什么孩子们生活在一所儿童中心里,仍然会如此快乐,而且对陌生人如此友善,原因很简单,他们所接触的人都是好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人总会帮他们的忙。我们虽然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却总把我们视为亲人。孩子病了,我被捉去开车送他们去看医生,孩子功课不好,我又被抓去做家教。不仅如此,他们也都非常尊重我们,我们这些叔叔伯伯阿姨们,随时要抱这些孩子们,可是也都随时可以管他们,至于修女们,更有权威了。他们什么事都又去找修女,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修女们的管教。
实习完了以后,我回到了台北市,在一所国中教书,学生全都来自中产阶级的家庭,大多数都很正常,但有一个例外,这个孩子老是有点心不在焉,功课也不太好。
有一天,我发现他没有来上课,打电话去他家,他妈妈说他已经离开家了,又说他曾经失踪过一次,事后又回来了。听她的口气,她好像不太担心。
第二天,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他们在火车站里看到我的学生在里面睡觉,带他去派出所,他坚决不肯告诉警察他住的地方,也不肯告诉他们他的父母是谁。可是从他的制服上,可以知道他就读的学校。因为制服上绣了他的名字,他们很快就查出我是他的级任导师。警察叫我立刻去派出所。
警察告诉我,这个在火车站过夜的孩子绝不是穷人的孩子,因为他的身上有进入公寓的电脑卡片,也有几千块钱,他们完全不懂,既然他住在要刷卡才能进入的大厦里,为什么晚上会跑到火车站去过夜?现在既然导师来了,警察就将孩子交给了我,当然他们强调我一定要将孩子送回家。
我带他去吃烧饼油条,虽然他不肯告诉警察他住那里,可是我知道,因为学校里的学生资料上有他的住址。尽管他老大不愿意,在我一再劝说以后,他答应由我陪他回家,可是他希望我们下午才去。
果真他住在一座非常讲究的大厦,进大门要刷卡,连乘电梯都要刷卡,他的家也很舒服,他的一辆新的脚踏车,昂贵的音响和电脑设备,都表示他是那种什么都有的孩子,我们去的时候,他妈妈不在家,我事先曾打电话告诉她,孩子已经找到了。
孩子告诉我,他爸妈离婚,他和妈妈住,从家里照片上来看,他的妈妈很漂亮。我问他妈妈有没有工作,他说有的,我又问他她妈妈在那里工作,他却不肯告诉我。
我不愿意逼人太甚,既然他已回家,我就准备离开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说“老师,你既然要知道我妈妈在那里工作,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他坐在我的车上,指点我如何去,那个区域是我们做老师的人不会去的地方。最后,孩子叫我将车子停一下,指给我看他妈妈工作的地方,我一看,发现是家酒廊。我终于了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回来上课,也接受了校方的辅导。辅导室告诉我这是一个严重的案例,孩子虽然有一个富有的家庭,却像一个穷苦孩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说孩子一定还会再出走的。
孩子终于提出条件了,他说只要他离开他现在的家,他保证他一定会好好地念书,不再出走。
我找了社会局的社工人员,发现有一家南部教会办的少年城肯接纳他,这所少年城原来只收容家遭变故的男性青少年,我们说好说歹,他们才答应让他去。孩子马上答应,孩子的妈妈一开始当然不肯,可是我们向她解释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她也就答应了。
我送孩子去,在火车上,他没有任何紧张的样子,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也没有带太多的行李,看来,他的昂贵脚踏车,电玩和音响都要成为过去式了。
少年城到了,当我在付计程车司机车资的时候,孩子匆匆忙忙地打开车门,向等候他的一位神父奔去,那位神父一脸惊讶,孩子奔向他,拥抱着他,喃喃地说“神父,我终于回家了。”神父看清楚他以后,对他说“原来是你!”
有一位年轻人带他去他的房间,神父乘机告诉我,这个孩子在去年曾经来住过,他自己来的,而且也坦白地告诉神父,他有家,家也有钱,可以付生活费。他们发现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是既然他有家,又不穷,就劝他回去了。因为少年城是收养穷人家孩子住的地方。
我看了一下环境,又想起了孩子在台北的家,在这里,他虽然也有一辆脚踏车,可是又破又旧,他们好多人同住一间房,这个孩子的确放弃了不少的东西。
当我离开的时候,孩子对我说“老师,告诉我的同学我新家的地址和电话,欢迎大家到南部来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孩子脸上充满了满足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经回家了。
在我回台北的火车上,我在想,我快结婚了,最近我看到很多有钱的孩子所拥有的昂贵玩具,不觉有点担心。以我的收入,我未来的孩子是不会有这些玩意儿的。现在我不再担心这件事,我该随时注意的是我有没有做个好人,如果我失去了孩子对我的尊敬,恐怕就已失去了一切。
我终于知道了孩子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