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的小男孩
太阳爬上了树梢。奥马哈海滩一侧的悬崖上,吉尔伯特-德斯克洛独坐在深深的草丛中。清凉的海风吹来,吉尔伯特瑟瑟发抖。他双手紧抱瘦骨嶙峋的双腿,嘴巴放在双膝上,一条破旧的毛毯紧紧裹住瘦小的身躯。
美国兵的到来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头天晚上,在诺曼底他的家乡卡昂小镇的下面,一座美军军营拔地而起。对七岁的孤儿吉尔伯特来说,这是每一个男孩的向往的地方。监护人比森太太不得不在深夜将他拖回家。
现在,吉尔伯特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下面如穿梭般呼啸而过的吉普车。士兵们正忙着从卡车上卸下枪支、弹药、食物,还有个头巨大的粗呢帐篷包。一阵饭菜的浓香从山下飘了上来,吉尔伯特不由地张大了嘴巴,小小的脑袋慢慢仰起,努力把所有的香味都吸进鼻孔。这时,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唐纳德-K-约翰逊是美国海军工程队的一名中尉。他和他的手下从拂晓时分就开始工作,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他让手下人散去,独自一人在岩石上坐了下来。他摸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有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儿子的照片。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了。
中尉抬起头,无意中发现山顶茂密的草丛中有一个人影。“是一个孩子?”他朝山顶招了招手,有一只小手举了起来,中尉继续挥手。犹豫了一阵之后,小男孩从山上走了下来。约翰逊单腿蹲在地上,扶住男孩的肩膀,仔细端详那张瘦削的脸。
他用高中时学到的法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湛蓝的眼睛闪着光,告诉他:“我叫吉尔伯特。”
中尉紧握住男孩的手,心里想,该让这小家伙在营地好好吃一顿饱饭。他用蹩脚的法语发出邀请,小男孩点了点头。约翰逊把他抱起来,朝食堂走去,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儿子。
几十个大兵正在吃饭、聊天,刀叉碰撞,叮当作响。惊奇的吉尔伯特瞪大了眼睛。约翰逊找来两个盘子,满满地装上了烤牛肉、土豆、胡萝卜……,还有新烤的面包和苹果派。
军官餐桌上,人们微笑着给他们腾出两个位置。吉尔伯特总是小口去咬,然后慢慢咀嚼。中尉拍拍他的肩膀:“非常好!”吉尔伯特笑了。
吃过午饭,中尉拉着吉尔伯特的手走出食堂。六月的阳光明媚而清朗。中尉俯下身,告诉男孩他要继续工作。吉尔伯特点点头,沿着来时的路朝山顶茂密的草丛走去,不时地转过身向约翰逊招手致意。
下午六点,约翰逊再次向食堂走去。他发现吉尔伯特又坐在同一个地方。约翰逊朝他打了一个手势,吉尔伯特便立刻朝他跑了过来。
从此以后,吉尔伯特每天一日三餐都和约翰逊一起吃饭,原本瘦小伶仃的男孩渐渐胖了起来。其他的士兵并不介意,反而也都喜欢他,因为他的出现缓解了大家的思乡之情。约翰逊时常把他驮在肩上在营区游玩,吉尔伯特总是咯咯地笑。中尉去海边监督卸货的时候,吉尔伯特也跟着去坐吉普车;中尉去视察工程的时候,吉尔伯特也紧紧跟在后面。
1944年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约翰逊的法语有了很大进步,吉尔伯特也学会一些英语:再见、谢谢、吉普车、冰激凌等等。他还会叫中尉的名字。
十月中旬,约翰逊接到命令要离开法国。他立刻驱车前往当地卡昂政府了解吉尔伯特的情况。他发现,吉尔伯特生下就被人遗弃了,现在已找不到任何一个亲人。约翰逊提出收养吉尔伯特,得到的答复是:“不行。”
我的父亲约翰逊
约翰逊中尉就是我的父亲。战时法国和那个男孩的故事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下午六点钟,全家人围坐在那张硕大的餐桌旁。爸爸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窄领带,上衣兜里别一支钢笔,有时还会有一个计算尺,表情严肃而刻板。可他的眼睛告诉我们,他和蔼可亲,风趣幽默,甚至还有一点顽皮。他的故事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在他的讲述中,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美丽的法国乡村,高大的海军舰艇,还有一个可爱的男孩—吉尔伯特-德斯克洛。
提到吉尔伯特的名字,爸爸总是带着一种敬意,语调也变得像法国人一样温柔。我们知道爸爸曾想收养吉尔伯特并把他带回美国。有时我就想:如果餐桌上再多一个大哥哥,那该是什么样子?
我慢慢长大了,爸爸的故事成了我童年时期永不磨灭的记忆,远远胜过了那些玩偶和图画书。后来,爸爸重访欧洲,特意在巴黎逗留。他告诉我,他曾在电话本上苦苦搜寻吉尔伯特的名字,可没有找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爸爸脸上的失望,他低垂着双肩,耷拉着头。
父亲高龄时,走路、看东西都已相当困难。闲暇时我常坐在他的身边,继续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提到法国,他的双眼会闪出喜悦的光;提到吉尔伯特,父亲会用那特有的温柔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直到老泪纵横。我总是轻抚着他那羸弱的大手,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寻找吉尔伯特
1991年,父亲抱憾而去,这更激发了我为父亲圆梦的愿望。1993年,我第一次来到了法国,来到了诺曼底,凭吊当年的战场,现在是美军阵亡将领公墓。站在奥马哈海滩的山崖上,我的心隐隐作痛,任苦涩的海风吹在脸上。多么希望能在这里听爸爸亲口讲述他的故事。
我为加州的一家报纸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文中提到了吉尔伯特-德斯克洛的故事。法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官员读到该文,主动与我联系,力劝我去法国寻找吉尔伯特。他们说:“法国人不像美国人那样喜欢搬家,他有可能还住在附近。”
1994年,我应邀去法国参加诺曼底登陆50周年纪念。活动结束后,我在诺曼底的一家报纸上发了一则寻人启事。原以为,即使能找到他,至少也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于是,我在广告上留下了美国的地址。然后,我带着女儿希瑟去法国其他地方旅行。
其实,吉尔伯特第二天早上就读到了那份报纸。当他看到我父亲的名字时,激动的哭了起来。他马上给报社打电话,却被告知我已经离开了诺曼底。他按我美国的地址发了一封信,妹妹收到信后马上跑到一个朋友的家里,给我发了一份传真。就在我和希瑟要离开法国回家的前天晚上,我收到了妹妹的传真。
我马上给吉尔伯特打去了电话,由于激动,说话竟有些结巴。我们约好当天晚上在卡昂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我和女儿坐在咖啡馆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每一张面孔,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我会认出他吗?我真的要见到童年故事里的男孩吗?
终于,一个穿戴得体的男子微笑着朝我们走了过来,并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和爸爸一样的善良。
吉尔伯特问到了爸爸,问到了我们的生活,问到了爸爸是如何去世的。他也给我们讲述了和爸爸分别后自己所经历的磨难:孤儿院凄惨的生活,几年后幸运地被一位善良的女士收养;后来参了军,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和妻子胡基特结婚,育有一女名叫凯西。
之后,我们应邀去了他的家。
吉尔伯特的记忆
吉尔伯特打开一瓶陈年的卡巴度斯苹果酒。我们一边品尝着白兰地,一边叙说着过去。
他从未忘记过爸爸。他总是对妻子、女儿讲,他在美国还有一个家,总有一天美国的亲人会来找他。我对他说,爸爸也从未忘记过他,特别在晚年,爸爸总是在念叨他,直至生命的最后。我们默默地感动着,思念着,感激着那个给了我们同样父爱的海军中尉。
吉尔伯特呷了一口酒,开始讲述他和爸爸在一起的故事,一个孩子记忆中的故事:他对军营的迷恋,美味的食物,善良的中尉,还有他那温暖而又有力的臂弯……
1944年十月,奥马哈海滩。爸爸紧紧把吉尔伯特搂在怀里,他把头深埋在爸爸厚厚的毛呢军大衣里。寒冷的海风吹起了海滩上的沙石,到处都是忙着登船的美国兵。马上就要踏上回家的航程,他们个个兴奋不已。
爸爸问他:“愿意和我去美国吗?”
吉尔伯特喃喃地说:“愿意。”
他们登上了轮船。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船长摇了摇头。“约翰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万一被查出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爸爸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转眼之间,海上风暴骤起,二十英尺高的巨浪排山倒海般无情地拍在船上。这样的天气根本不可能越过英吉利海峡,只有等待。
傍晚时分,风浪终于小了,水手们开始准备起航。就在这时,几个法国宪兵来到了船上,要和船长交涉。宪兵队接到一位名叫比森的女士的报告,她所监护的一个孩子没有回家,他们要找到这个孩子。
吉尔伯特记得,船长把中尉叫了过去,接下来是漫长而紧张的等待。中尉终于回来了,他把吉尔伯特抱在怀里,说要和他再见。吉尔伯特泣不成声,他拉着中尉的手,哭着说:“不,不。”
轮船起航了,可那个小男孩留在了海滩上。就在同一天,比森太太把吉尔伯特送进了孤儿院。
吉尔伯特又倒上一杯酒。“爸爸说要回来找我,可我一等就是50年。”
吉尔伯特的女儿凯西问:“他为什么就没有了消息?为什么没有回来?”
痛彻心肺的沉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何况要用法语。
凯西喃喃自语说:“都是命运!”
临别的时候,吉尔伯特握住了我的手。“我一直相信能听到爸爸的消息,我一直相信会有人来找我。谢谢你!”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脑子里反复呈现凄凉的海滩上他们分别的情景。当法国宪兵把吉尔伯特拉走的时候,也把爸爸的心给撕裂了。可这痛心的一幕爸爸从未给我们提起。为什么,他要独自背负起这样一个沉重的秘密?为什么,我没能在爸爸有生之年帮他实现寻找吉尔伯特的梦?
在天堂里相聚
其后的几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1996年,我和妈妈、妹妹希瑟去法国访问。次年,德斯克洛一家来美国,约翰逊家族4代共40多人欢迎他们。吉尔伯特说,他终于实现了一个梦想;原本,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去年一月,在我计划重访法国之前,我得知吉尔伯特被查出了肝癌。就在我抵达法国的前四天,吉尔伯特去世了。令人欣慰的是,我赶上了他的葬礼。
牧师请我把爸爸和吉尔伯特的照片放进他的棺椁。不是他们的合影,而是装在一个镜框里的两张照片,均拍摄于1944年。
烛光摇曳,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哀乐低回,回响在古老的教堂里。我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你们可以在天堂里相聚了!
凯西说的对:一切都是命运。因为命运,那位海军中尉和那个小男孩走到了一起;因为命运,他们杳无音讯彼此分别了许多年;也是因为命运,他们最终在天堂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