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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驼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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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晓声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10月25日

  “文革”中我从大字报汇编中得知,有人通过画骆驼对党对社会主义进行“丑化”,偌大的画曾悬于人民大会堂。画上的三匹骆驼,看去有些瘦,也有些疲惫。却正因为是那样的骆驼,我觉得恰恰画出了骆驼的精神——毅忍。但批判者们似乎偏爱肥的且毛色光鲜的那一类骆驼。他们莫须有地指出,将骆驼画得那般瘦,那般疲惫,还要命名为《任重道远》,不是居心“丑化”党和社会主义才怪了呢!

  故在当年,我一看到“骆驼”二字或联想到它,心底便也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几米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式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

  我问它们为什么不怕车?

  有人回答说这条公路上运输车辆不断,它们见惯了。

  我又问这儿骆驼草都没一棵,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公路这么近的地方呢?

  有人说它们是在寻找道班房,如果寻找到了,养路工会给它们水喝。

  我说骆驼也不能只喝水呀,它们还需要吃东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里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会被冻死,它们找到几丛骆驼草实属不易,岂不是也会冻死吗?

  有人说:当然啦!

  有人说:骆驼天生是苦命的,野骆驼比家骆驼的命还苦,被家养反倒是它们的福分,起码有吃有喝。

  还有人说:这三头骆驼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实的野骆驼,很可能曾是家骆驼。主人养它们,原本是靠它们驼运货物来谋生的。自从汽车运输普及了,骆驼的用途渐渐过时,主人继续养它们就赔钱了,得不偿失,反而成负担了。可又不忍干脆杀了它们吃它们的肉,于是骑到离家远的地方,趁它们不注意,搭上汽车走了,便将它们遗弃了,使它们由家骆驼变成了野骆驼。而骆驼的记忆力是很强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骆驼又像人一样,是有自尊心的。它们能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宁肯渴死饿死冻死,也不会重返主人的家园。但它们对人毕竟养成了一种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骆驼,见了人还是挺亲的……

  果然,三头骆驼向吉普车走来。

  最终有人说:“咱们车上没水没吃的,别让它们空欢喜一场!”我们的车便开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离见到了骆驼以后,我才真的对它们心怀敬意了,主要因它们的自尊心。动物而有自尊心,虽为动物,在人看来,便也担得起“高贵”二字了。

  不久前,我在内蒙的一处景点骑到了一头骆驼背上。那景点养有一百几十头骆驼,专供游人骑着过把瘾。但须一头连一头,连成一长串,集体行动。我觉有东西拱我的肩,勉强侧身一看,见是我后边的骆驼翻着肥唇,张大着嘴。它的牙比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无奈。我骑的骆驼夹在前后两匹骆驼之间,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开它。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后颈,那我的下场就惨啦。我只得尽量向前俯身,但却无济于事。骆驼的脖子那么长,它的嘴仍能轻而易举地拱到我。有几次,我感觉到它柔软的唇贴在了我的脖梗上,甚至感觉到它那排坚硬的大牙也碰着我的脖梗了。倏忽间我于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还没拧开盖的饮料。即明白了,我当然是乐意给它喝的。可骆队正行进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间,我不敢放开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会被后边的骆驼踩着的。就算我能拧开瓶盖,也还是没法将饮料倒进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骑手在马背上扭身的本领,我没那种本领。我也不敢将饮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来,倘它连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锐利的塑料片会划伤它的胃肠。真是怕极了,也无奈到家了。

  它却不拱我了。我背后竟响起了喘息之声。那骆驼的喘息,类人的喘息,如同负重的老汉紧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给“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却偏不给“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一向以为,牛啦、马啦、骡啦、驴啦,包括驼和象,它们不论干多么劳累的活都是不会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时刻我才终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骆驼累了是会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们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动物肯定也会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罢了。

  举着一瓶饮料的我,心里又内疚又难受。

  那骆驼不但喘息,而且还咳嗽了,一种类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个老汉似的咳嗽。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骆驼的咳嗽声……

  一到终点,我双脚刚一着地,立刻拧开瓶盖要使那头骆驼喝到饮料。偏巧这时管骆驼队的小伙子走来,阻止了我。

  因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矿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问:“为什么非得是矿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呐呐地说,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总之饲养骆驼的人强调过不许给骆驼喝果汁型饮料。

  我问他这头骆驼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

  他说它老了,说是旅游点买一整群骆驼时白“搭给”的。

  我说它既然老了,那就让它养老吧,还非指望这么一头老骆驼每天挣一份钱啊?

  小伙子说你不懂,骆驼它是恋群的。如果驼群每天集体行动,单将它关在圈里,不让它跟随,它会自卑,它会郁闷的。而它一旦那样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

  我无话可说,无话可问了。

  老驼尚未卧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瞪着双眼睇视我,说不清望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饮料。

  我经不住它那种望,转身便走。

  我们几个人中,还有着名编剧王兴东。我将自己听到那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话讲给他听,他说他骑的骆驼就在那头老驼后边,他也听到了。

  不料他还说:“梁晓声,那会儿我恨死你了!”

  我惊诧。

  他谴责道:“不就一瓶饮料吗?你怎么就舍不得给它喝?”

  我便解释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做不到的。何况我有严重的颈椎病,扭身对我是件困难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责道:“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骑过马,你当时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顿时觉他可爱起来。暗想,这个王兴东,我今后当引为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我耳畔仍每每听到那头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现它睇视我的样子。

  由那老驼,我竟还每每联想到中国许许多多被“啃老”的老父亲老母亲们。他们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儿女们的无奈。但,儿女们手中那瓶“亲情饮料”,儿女们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们巴望饮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驼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国许许多多的底层民众,他们之巴望被关怀的诉求,也往往像一瓶“责任饮料”,握在各级官员手中,他们是否很乐于为民众解渴呢?那其实往往比在驼背上扭身难不到哪儿去。即使难,做不到,他们会因而内心里不好受吗?

  天地间,倘没有一概的动物,自远古时代便唯有人类。我想,那么人类在情感和思维方面肯定还蒙昧着呢——万物皆可使人开悟啊!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2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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