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所院墙后边有一片野地,尽头是护岸林。清澈的霍思台河从林子下面流过。河原来分成两股岔。其中一岔干涸了,这边的还有鱼在游。
每天早饭后,我到河边散步,看水鸟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鱼,却常常叼不上来,鱼藏在靠岸的深绿的草丛里。用木棍拨草,黑脊的小鱼甩一下尾巴钻进泥里。
我仿佛听见河岸有琴声传来,抬眼找公社或者学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没有。河的上游,一群白鹅在水里游弋。它们以喙给对方洗澡,展翅大叫几声。我觉得琴声好像就是从那边传来的。风向变了之后,确实听到那边传来的琴声。弹拨乐,弹一个我没听过的曲子。
牧区蒙古人摆弄的弦乐器多数是马头琴和四胡,慢板,表现蒙古歌悠扬的情绪。弹拨乐节奏鲜明,蒙古人用得少。
琴声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洋乐曲。琴声不好听,似乎共鸣箱开胶了,声音破,音准也不太对。
岸上,一架马车辕木支着地,一个少年坐在车上弹琴。看到他手里的琴,我乐了。这是一个三角琴。我认为除了边境的华俄后裔之外,全中国没人弹奏三角琴。它是俄罗斯民间乐器,又叫“巴拉来卡”。但这个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来卡小一半,白花花没刷漆。乐器怎么能不刷漆呢?不拢音,音色也不好听。
少年人见我来到,站起来笑了。
我问:鹅是你放的吗?
他指镇里,给肉食加工厂老板放的。
这是什么琴呀?我问。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让木匠做的。
哪儿的木匠?
肉食加工厂盖房子的木匠。
我越发想笑,盖房子的木匠能打乐器,胆够大啊!
少年说,我给他放鹅,没工钱,让他买个吉他。他说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声。
我说吉他不是这样的啊?
少年说木匠锯不出来葫芦形的面板,就改三角的了。
这个琴用胶合板黏成,琴把是杨木,有四个琴钮。咋不刷漆呀?我问。
老板说,买一桶清漆刷这点东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岁,瞳孔和头发都是黄色,卷发,后脖颈的发卷细密。
你叫什么名字?
图嘎,星星的意思。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图嘎脸红了,窘迫地低下头,换个姿势站立,好像犯了错误。
什么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声说:雨水。
雨水?这是谁的曲子?
什么叫谁的曲子?他反问我。
就是,你弹的这个曲子是谁创造的?
心连心创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释道:心连心艺术团去年上这儿演出,一个弹吉他的叔叔很喜欢我,给我弹了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弹一遍。
他弹起来,用截下的塑料格尺当拨片。我听了听,这是一个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国乐曲,图嘎弹得挺好。
你听一遍就会了?
两遍,他举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赋很高。这应该是一首钢琴作品,夜曲一类。
对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来了,这是少蓬创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说的是肖邦吧?
对,肖邦,心连心那个叔叔说的。你认识肖邦吗?
我说肖邦早死了,他是波兰人。
你说说肖邦的事吧,他脸上闪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维瓦尔弟和贝多芬的故事我知道一点。我说,肖邦是个演奏钢琴和为钢琴作曲的人。他父亲是法国人。他的老师故意不教他,让肖邦自由发展。他拒绝了俄国皇帝给的荣誉称号,一生没结婚,就这些。我又想起,他说的这首雨水,应该是肖邦的《雨滴》。
图嘎说,我觉得肖邦是个在云彩上行走的人,他手里拿着喷壶往森林里浇花。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灵巧,像用花瓣拨琴。我弹他的曲子就想起雨从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蛮好。我问,你知道肖邦弹什么琴吗?
他用手比画,比这个琴大,跟吉他差不多,刷红漆。
我告诉他肖邦弹的是钢琴。钢琴就像把立柜放倒那么大,键子像一排牙齿,有白键和黑键,黑键是半音。
什么是半音?
mi和fa都是半音。这个事很麻烦。do有升do,re有升re,也是半音。升fa对mi来说就成了全音。很复杂。
曲调越复杂越好,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图嘎是个没见过钢琴的孩子,他用白胶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弹肖邦,而城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钢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吗?图嘎问我。
我不会。这三个字我说出来很惭愧,我多想说可以,然后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练习曲》以及我最喜欢的肖邦的——辉煌的大波兰圆舞曲,但我不会,连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图嘎礼貌地点点头。他说,再学会一首我就够了。我喜欢肖邦,可我们这里的人都没听说过肖邦。
我离开了少年,既然帮不上他又何必打扰他呢?傍晚的时候,我从税务所食堂的窗户看到,一群白鹅昂首走过土路,图嘎挥一根柳条跟在后面。他斜挎着那只系麻绳的三角琴,琴身用蓝墨水画着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