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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少年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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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凝
来源:《晶报》2012年4月4日

  20世纪90年代,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在一个名叫小道(向山杏们打听过的小道)的村子里,顺着雨后泥泞的小道走进一户人家,看见在堆着破铁桶和山药干的窗台上靠着一块手绢大的石板,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字: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问过院子的女主人,她告诉我这是她九岁的儿子写的。我又问孩子是否在家,女主人说他割山韭菜去了。那天我很想看见这个九岁的深山少年,因为他那三行字迹歪扭的诗打动了我——我认为那是诗。那诗里有一个少年的困境,愿望,他的情怀和尊严,有太阳的起落和他的向好之心。那天我没有等到他回家,但我一直记着石板上那三句诗。今天那个少年早已长大,或许还在小道种地,或许已经读书、进城。假如在新世纪的今天,我把他的诗改动一个字,变成“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富呢”,我还会认为这是诗吗?

  与其承认这还是诗,不如承认这是合理的欲望。如同16世纪葡萄牙诗人在欢迎他们的商船从海上归来时那直白的诗句:“利润鼓舞着我们扬帆远航……”

  “利润”这字眼嵌入在诗行中看上去的确令人尴尬,但文学的责任不在于简单奚落“变富”的欲望,因为变富并不意味着一定变坏,而“变好”并不意味着一定和贫穷紧紧相联。文学在其中留神的应该是“困境”。贫穷让人陷入困境,而财富可能让人解脱某些困境,但也有可能让人陷入更大的困境。最近我在一篇讨论当代中国乡村的价值变化的文章中读到,消费经济时代的突然降临让许多没有足够心理准备和文化准备的村民,无暇也无力去做其他可供想象的人生筹划。多挣钱以确立存在地位的欲望压倒了这些,他们被迫卷入人与人之间一场财富竞赛的长征:争盖高楼,喜事大办,丧事喜办,以丧失尊严来换取以为的“面子”。中国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南方一些农村,有人在办丧事时请戏班子跳脱衣舞,因为花得起钱而在邻里间“挣足了面子”。这让人瞠目,让人想到说的虽是村民但又何止村民?我的一位北京亲戚,当年住在四合院一间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如今他在为自己选购汽车时,打开一款已属高档车的车门,竟皱着眉头不满地连声说,“后排座间太小,空间太小!”所有这些,更让人思考一个国家在富强的崛起时,文明在何处以何种面目支撑。文明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制度性守护,是对人性尊严所必须的自由平等的扞卫。这也正是其价值魅力所在。

  生活在前进,高科技日新月异。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200多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之前的5000年。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相对于人类有文明史的5000年,200多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些。更何况,若从非洲南方古猿走出森林开始,人类生理和心理的进化至少已经历了500万年。有人类学家称,几乎所有人都对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源于人类祖先早年在丛林中生活,无数代人与蛇共处,很多人失去生命,因此已把这种警觉融入人类的基因代代遗传。当200多年的进步使人类仿佛已经成为这个星球唯一主宰的时候,我们是否真正知道欲望将把自己带往何方?我们是否真正明白自己造成的这所有变化的结果和含义?人类恐怕还要有更漫长的时间去领悟,以让灵魂跟上变化的脚步。今天,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的生活水准不断提高,我们的物质要求也一再地扩大,虽然我愿意赞美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财富,但我还是要说,以财富和物质积累为核心诉求的变革,不能仅仅成为一种去伦理、去道德、去乌托邦的世俗性技术改革。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从来都该是更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这两种力量会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互相依存难解难分。它们彼此对立又相互渗透,构成了我们内在的思想紧张。而文学要探究的领域,也应该包括这种紧张。

  为什么我常会心疼和怀念瓦片村的山杏和她的一家?为什么处在信息时代的我们,还是那么爱看电影里慢跑的火车上发生的那些缠绵或者惊险?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怀旧,我想说,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和财富积累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回望心灵的能力。就这个角度来说,文学最深层的意义和精神可能是保守的——即使以最先锋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文学。保守或许对科技创新有害,但在善与恶,怜悯与同情,爱与恨、尊严与幸福……这些概念中,并不存在进步与保守的问题。因为永恒的道德真理不会衰老,而保卫和守望人类精神的高贵,保卫和守望我们共同生存的这个星球的清洁与和平理应是文学的本意。在人类的欲望不断被爆炸的信息挑起、人类的神经频频被信息蹂躏的物欲时代的喧嚣中,文学理应发出它可能显得别扭的、困难而保守的声音,或许它的“不合时宜”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也因此,文学将总是与人类的困境同行。也因此,文学才有可能彰显出独属于自己的价值魅力。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我还是记起了深山少年写在石板上这简单的句子,因为这里有诚实的内心困境,有稚嫩的尊严,更有对“我”的考问和期待。“我”是充满欲望和希望的少年,少年是人类世界的未来。

  人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变得更好呢?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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