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被陷害,董超薛霸押送他去沧州。
天气酷热,林冲的棒伤复发了,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二位公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开始折磨林冲。晚间投宿村中客店,林冲不等公人开口,赶紧去包裹里取些碎银两,央求店小二买酒买肉,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坐了吃。林冲总是很主动。
要知道他请的这两个人,是一路上折磨他蹂践他,不把他当人的人!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可怜。
他这样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一意讨好,讨来了什么呢?是董薛二人设计烫伤了林冲的脚,并在野猪林里要取他的性命。好在被鲁智深救了。
自从被高太尉设计陷害,关进开封府大牢直至此时,一直被蹂践不当人的林冲,此后终于扬眉吐气做了一回人,而且还是人上人:先是鲁智深在前面走,两个公人“扶着林冲,又替他了包裹”。后来,鲁智深更是讨了一辆车子,让林冲上车躺着走,坐着走,像个地主;鲁智深扛着禅杖,监押着两个公人跟着车子慢着走,紧着走,像个狗腿子。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两个公人打火做饭,小心侍候。
此时,林冲很有地位。
十七八日后,林冲身体已基本康复,离沧州也只有七十来里路程。鲁智深辞去。鲁智深这边一走,林冲和两个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进了一家酒店,三个人入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又很主动。
《水浒》接着写:“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鲁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怅的是,鲁智深一走,林冲马上又不自在了——他又“主动”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了。
对外在强权的依赖和服从,已成为林冲的深入骨髓的顽疾,鲁智深这一外在强权没有介入时,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当鲁智深从天而降,凭着一条铁禅杖给他撑腰时,他过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并且养好了备受折磨的身体,连心情也是舒展的。
但是,鲁智深一走,他马上又非常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饭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隐喻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觉,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难想像,如果前面的路程还很远,而且再没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林冲低声下气喏喏连声的情景马上又会出现。
好在,这段苦难之旅已到终点,而且就是在这仅余的七十来里地里,又有了一个强势的外力介入——柴进的出现,使得林冲侥幸摆脱了再受奴役的命运。
柴进巧遇林冲,当即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柴进再三谦让,柴进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冲肩下——有了柴进这个外力的加入,林冲又有位子了。
而两个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林冲从误入白虎节堂开始,就成了阶下囚。现在,他成了座上宾了。
可是,当林冲在柴进庄上接受柴进的款待与敬意,大家饮酒叙谈时,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谁呢?原来是柴进不久前聘任的私人枪棒教练洪教头。
只见洪教头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此人是大官人的师父,不能不特别恭敬。于是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走去上首便坐。
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
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可怜的林冲,位子又没了。
回顾一下林冲在沧州道上的位子:鲁智深没来之前,没位子;鲁智深来了以后,有位子;鲁智深走了以后,又没了位子。柴进来了,又有了位子;刚有了位子,洪教头来了,洪教头来了,又没了位子。
没位子,是由于被强权欺负。有位子,是由于更大强权的保护。
有没有位子,端赖有无外在强权保护。
崇拜强权,崇拜强人的意识和传统,就这样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