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城市的有一部分乞讨者,也许应称之为“献艺的人”,更恰当一些,因为他们并不是徒手乞讨,而是同时操弄着各种器乐的人。
据说,在西方发达国家,献艺的人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他们是一些小提琴手、吉他手、鼓手、萨克斯管手、圆号手、长笛手、单簧管手、各种电子琴手等等。他们选择在地铁、车站、广场、街头、公园等公共场所献艺,一般收入不菲,行人只要认为他演奏得好,付出了劳动,便愿意掏钱。而他们中有一些人,也并非出于生活所迫,有的甚至是有才华的艺术家,以流浪、献艺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纯粹是出于个人的爱好。这是西方的事。
我们这边,可以操弄的器乐好像不多,常见的是胡琴,还有就是笛子、唢呐、葫芦丝。也许应该说,献艺者能力有限,他可摆弄的器乐就这些,因为简单易学的缘故。器乐质量很低下,演奏技艺也难以恭维,主要是发出些声响,以吸引人的注意。有一个吹唢呐的人,一个木架子上另有一面锣和一个钹,应用了机械牵动的原理,吹唢呐时双脚踩动踏板(他是坐着的),锣和钹同时击打有声,三样器乐配合起来并不乱,但也仅仅熟练而已。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在路边摆一个扩音器,流行歌曲放得震天响,旁边还有一个让你投钱的铁罐子,这与其说是献艺,还不如说是折磨人的神经。
这么看来,我们这边,主要还是乞讨。虽然我很愿意称他们为献艺的人。
我不能忘记的,是有一个拉二胡的人,曾在我小区周围几个公交车站头献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他是个盲人。我估摸他有五十多岁,瘦削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傲气,不知谁得罪了他。有一个小女孩,守着一个存钱的铁皮罐,不像是他的女儿,也许是他的孙女?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首先是他从不拉流行歌曲,他只拉二胡曲,包括《江河水》和《赛马》,还有刘天华的曲子。其次,他那把胡琴,也不像是一般之物,乌黑的琴杆,很有些年头的样子,我疑心是红木的。从他的指法看,他是训练有素的,是标准的以指尖触弦(多数盲人是用手指的第一节甚至第二节按下去)。捋把、音准也很好。只是,他拉得很潦草,不怎么上心,因此听上去很稀松。
而且有时候,他干脆不拉,把胡琴抱在怀里,坐在那里只顾自己抽烟。
常乘公交车的人,渐渐地也都很熟悉他了,有人就告诉旁边的人说,他二胡是拉得好的,只是要趁他高兴。马上有人冲着他喊:“拉呀,你不拉怎么给你钱?”
这个盲艺人理也不理,仍然昂首抽他的烟。眼珠往上一翻全是白。这一瞬间,我想到的是“瞎子阿炳”。也许,只有瞎子阿炳,才会在他不情愿拉的时候,有这副冷傲的神气。
那段时间,我有意无意地,常常想到这个盲艺人。他是怎么回事?曾经的艺术家?遭遇了某种生活和命运的变故?或者,他觉得周围的人不配听他的演奏?可是,他不是献艺么?换句话说,是一个操弄胡琴的乞讨者么?然而不久,他就从我小区的周围消失了。
有一天晚上,我到一位朋友家闲聊后回家,路过一个广场的时候,听到有悠扬的胡琴声传来,我一惊,凭我的直觉,演奏者应该就是那个会翻白眼的盲艺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就此绕过去,但我并不急于见到他,我放慢了脚步,边听着琴声边向广场走去。这是个月黑夜,风很大,城市的路灯下,有白色的食品袋和梧桐树的枯叶,被风裹挟着,在马路上翻滚。
在广场的一角,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这个白天草草献艺的盲艺人,现在正坐在一个花坛旁,用一种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专注与投入,在拉他那把发了黑的胡琴。那个白天守着一个铁皮罐的小女孩,在一旁“跳房子”,两脚时而分开,时而并拢,同样显得十分投入。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更多的人,仅有两对情侣,站在不远处,大风中互相依偎着,聆听着他的琴声。
——舒展、悠扬;宁静、深远。刘天华的《月夜》。盲艺人是否也有过一段光明的记忆?或者,他确信人间必有如乐曲所描绘的那种美好的夜晚?我听见他用弓弦和手指,向夜空叙述一片如水的月光,月光下有远山隐伏,有近水流淌,有树影婆娑,有灯影人语。
我的手,已几次抓起衣袋里的一把零票,但我每次意识到时,又都松开了。
他的面前没有那只铁皮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