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想着,我什么时候抛一抛我的博士帽呢?
这一天没有到来。我的博士仪式与众不同。
至今记得在递交博士论文的前一天,赶了个大早,揣着一个小小的U盘,拿去大学的复印店,打印,装订。
“500多页?那当场拿不了,要等到下午。需要的工艺比较复杂,胶要干透了才行。”复印店的工作人员微笑着对我说。
“下午两点之前我必须要拿到,否则我就要错过交论文的期限,要等到下周才能交,这样我的口试和答辩就得推迟。您知道,教授们的时间多么难约……”我在努力博得他的同情。
在德国读书的基本功课之一是弄清所有的条条框框。比如什么时候交论文,什么时候可以口试,所有的事情都要预约。一旦错过一个环节,接下来就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什么都得调整。
复印店的大叔抬起眼看我,脸上一幅“我完全明白,我见多了”的表情。他一定能够理解我当天的焦虑。我那么仔细地检查每一份论文的封面、扉页,强迫症似地把脚注尾注再从头至尾检查一遍,天知道我已经检查过无数遍。那天打印了几千张纸,我定定地站在打印机旁,看着纸一张一张地飞出来,心中感慨万千。这几千张纸,就是我在德国的两千多天么?
“你的封面要哪一种纸?”复印店的工作人员指着架子上价格不同的纸问我。
我细细地挑选了一款价格偏贵的纸张。这种心态简直像在结婚前挑婚纱,感觉“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千万别马虎”。万分珍重地把博士论文的稿子交付给了工作人员,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街边的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外加一个苹果派,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It is done。接下来全力以赴准备口试。
因为我的考试时间比较晚,没有赶上集体毕业典礼。教务处的人曾经安慰我说:“如果毕业证书在您回国前还没有下来的话,我们会用挂号的方式给您寄去。”我心里觉得有些遗憾,但那一阵也顾不上了。
那几个月奔忙不已,一边收拾回国的东西,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已经开始为未来的工作单位做一些国际项目,同时还不肯放弃旅行。我一直希望人生可以多几重精彩,不想错过任何值得体验的事情。
就在我离开德国前,突然收到了系主任给我的一封信,说要给我举行一个小小的毕业典礼,让我在某一天的下午四点去他的办公室。
没有草地,没有博士帽,只有普通的办公室,我心想:这里还能举办什么仪式呢?
“我觉得获得博士头衔是一件人生大事,如果没有什么仪式纪念一下的话,非常可惜。所以我想约您过来,亲自授予您证书。” 系主任温文尔雅地说道。他长得很帅,这稍稍让我觉得有点安慰。
“在授予您博士证书之前,我们先聊聊吧。”
我们用了半个小时,谈人生,谈理想,谈他热爱的古希腊文学,谈我回国之后的人生打算。按照他的观点,颁发证书的教授应当和被授证书的博士之间建立联系,哪怕达成最最微小的互相理解,对某些事物有最最基础的共识,那这个授予证书的仪式就不再是流于表面的了。博士头衔就是一个认识和认可自己的学术前辈郑重交付的荣誉。
“在授予您博士头衔之前,您可否大声朗读以下内容?”教授递给我一张纸。他让我站起来,站到窗前光亮的地方。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起誓,我将会秉持学术的独立和科学的良知,我会永远坚持这种独立精神——在我以后所有的研究中,也在我之后的人生里,直到生命尽头。”那一刻夕阳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落在纸上,落在空气中的誓言上,闪闪发亮。
“好的,现在请您到这边来。”教授拿出钢笔,在我的博士证书上签下了名字,然后站了起来,双手将那张薄薄的纸递给了我。
那已经不再只是一份仪式,那份重托已经镌刻进了生命。在我许多需要良知和判断的时刻,我会记起曾经许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