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十分惭愧,那就是:我经常都不惭愧。
唉,这句话说得那么吊诡,简直就像政客。听来我好像“惭愧于我的不惭愧”,却更像“并不惭愧于我的不惭愧”。
譬如说,我去人家家里吃饭,女主人烧得一手好菜,我一边吃得逸兴遄飞,一边诚心诚意的赞道:
“真惭愧呀,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怎么就烧不出来呀!”
可是,等晚上回到家里,夜深人静之际,我仿佛听见极幽微的声音在提醒我:
“哎,我说,你这家伙,你说的话好像不太诚实哦!你想想,你真的惭愧吗?你说说罢了,你干吗说这种话?这世上说话不实在的人太多了,你还要再增加一个吗?”
我当下嗫嗫嚅嚅:
“哎呀,我并不是撒谎,我当时大概一时冲动吧?我其实并不打算来惭愧的,更不打算来改过,我下回小心不乱说不实之话就是了。”
其他的事依此类推,例如人家的屋子布置得如何雅洁清幽,人家的研究做得如何深沉扎实,人家的菜园整理得如何鲜翠欲滴,我其实都厚着脸皮轻易放过自己—— 动不动就惭愧,那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不过,倒有一桩“外套事件”例外:
大约十年前,我在暑假去纽西兰旅游,住在朋友家里。台湾的暑假其实正逢纽西兰的冬天,这一点,我虽然也知道,却仍然心存侥幸,不肯多带厚重的衣服。心里想,如此挥汗的溽暑,带着冬衣出门实在太奇怪了,管他的,等到了纽西兰冷得受不了,再去借朋友的衣服来穿吧!
及至到了纽西兰,我那几件毛衣实在挡不了事,心里立刻想去买衣服。刚好那天朋友开车带我出游,车子高速开过公路(纽西兰人少车少,路又宽平,几乎每条路都可当高速公路来开),我忽然大叫:
“停车,停车 退回去,我看到一所教堂!”
“教堂怎么了?”
“教堂门口有草坪,草坪上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大义卖 ”
“奇怪,”朋友半信半疑,“车子开那么快,你也看得到!”
但她还是把车退了回去,果真教堂在举行义卖。
义卖多半不卖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人家家里用不着的旧物品,倒是巧克力奶和饼干做得非常好,我们各点了一份。忽然,我看到了一件仿羽绒的美丽外套。哎呀,那刚好是我想要的,跑去一试,尺码正合,再看价钱,天哪,差不多合台币二千元,当天的大堂里,每件东西都贱价,就只这件外套死贵,怎么回事,我竟看上唯一一件贵货,便忍不住想还价。
“对,我知道。”摊位的主人说,“这是场子里最贵的东西,可是这是我朋友刚从美国寄来送我的,全新呢!”
天气实在冷,我立刻付了钱,并且舍不得脱下。
“这件衣服穿来不错,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我不想穿得那么奢华,我穿普通的衣服就好。而且,教堂需要钱!”
我这才仔细看她,她穿一件非常黯败的土色毛衣,她的人也带几分土色。我忽然惭愧起来,我这样随手就买了东西,而这东西却是原主人口中的奢侈品。
年年冬天,我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内心都十分惶愧。想起那清啜瘦小的主人,我觉得自己有点越分,但我又不能拿这件衣服去还她,只好小心翼翼爱惜着穿,好来赎我的罪咎。不管我能活几岁,不管我有多重要的场合须出席,我立志再不去买第二件冬衣。
我惭愧,对那位我不知名的南半球的穿着素朴的女子。平生极少生愧,但一想起那妇人安静的眼神,约敛的身体,低抑的语调,我就惶恐惭愧。
【作者简介】张晓风,中国台湾着名散文名家。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并曾执教于该校及香港浸会学院,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2012年作为亲民党候选人当选台湾地区第八届“立法委员”(不分区“立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