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个神仙开悟得道以后,由蓬莱一带驾云过海,往三仙山飘然而去了。这个故事其实就来自齐国人最高的生存理想,即早日做个神仙。修炼和思悟,迷恋丹丸,并最终得以成功,超凡脱俗,可以移民到神仙界里去,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和徐福当时游说秦始皇的口径是一致的,徐福自己半是幻想半是现实地实践了几次,最后真的率领一支浩大的船队驶入了茫茫大洋,再也没有回来。
胶东以至于海内许多地方,至今还能找到一些高人静修之地。这些地方有的是有名的观和寺,有的是深山僻处,有的直接就是洞穴。莱国古地的遗风一直流传至今,直到现在,保留在民间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修持,关于修身养性,私下传递各种秘方以及喜好膏丸丹散的,仍大有人在。七十年代的农村赤脚医生制度,就曾经和这样的传统在一定程度上结合起来,于是那时随处可见一根银针一把草的简陋,与一些深奥奇妙的修炼方法兼施并用。有时神汉巫婆同时也是赤脚医生;乡村里的太极推手、武功师,这类人随处可遇。在集市上,貌不惊人的卖菜老农很可能就身怀绝技,一时兴起,能够于静默片刻之后,当众挥臂断石。
莱国大地上曾经遍布民间的禅房,当然这是隐姓埋名的,是人们相信和实践安静修身之所。许多人都懂得,只有安静下来,内在的力量才会一点点集聚和滋生出来,这犹如沙坑滋水,在缓缓无声间充盈。有人忙碌一天之后,于空闲里盘腿坐在炕上,双眼微眯,两手抚膝,让气息徐缓漫长起来。这种情形是常见的,至今也是如此,已经成为他们平息劳累的一种方法,一种习惯的姿态。由于莱国人于两千多年前频繁移民东海,所以日本韩国等地区,那里盘腿而坐的人与胶东一样多,而且诸多风俗气质也极为相似。
安静的方式及其焕发力量的功能,是齐国东部方士们发现和传布的。这种方式又与后来的佛教禅事融合起来,二者嫁接得天衣无缝。安静作为一种文化,已经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还有各种艺术。能够安静下来的人,通常被视为极有力量、起码是潜藏了某种大能量的人,这种人或者体能过人,或者思想过人。
古人的茶道、围棋、抚琴,都以安静功课为根柢,传递出一种深长的静思意味。直到现在,如果能遇到一个自然深入的老者,看他品茶下棋,或者听他弹琴,会发现流露在外边的表演招式几乎没有,而给人流畅舒服的感觉,十分熨帖。这种生活举止甚是雅致,同时又很朴素,一点做作都没有。就连武术也是如此,凌厉的肢体动作都是配合呼吸,在沉静的气息间隙里有节奏地展开,如果在这些动静结合上稍有紊乱,也就全糟了。
大诗人杜甫有一篇名作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写的就是观看名家弟子的一场剑舞。大舞蹈家公孙大娘是唐玄宗时代的宫廷艺人,最擅长舞剑,舞的时候要穿严整的军服。她舞技精绝,令人叹为观止。杜甫说当年的草书大家张旭,就是观看公孙大娘的舞剑才发生了顿悟,从而使自己的草书大有长进。“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没有什么语言比大诗人的文字更为出神入化的了,四句,即留下无限的想象,其情其景会因读者的不同而演幻,以至于无穷。文字或者夸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达那种实感和认识,说到底还是一种朴素的表达。他说她闪烁的宝剑就像英雄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矫健的身姿就像驾着飞龙在天上翱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从极度的暴怒狂野,到一瞬间清水凝止的安谧,是何等的节奏、何等的动与静。这期间必然配合了舞者的呼吸,表现了她超绝的功力和一颗沉稳的心。
安静是浮躁的对立,而浮躁来自追逐的欲望。安静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命的艺术。生长于这种文化土壤的完美,骨子里是安静的。比如说京剧,尽管有震天的锣鼓,它给人的综合感觉仍旧也还是安静。戏中人的体态韵律、念白以及音乐,都给人这种静远超脱的享受。中国的古诗和美文,也无不如此。无论是台上戏文的念唱或供案头枕边阅读的文字,都留下了或隐或显的气口,这些气口就是为呼吸准备的,是艺术创造者沉潜的痕迹。这时的安静会化为无所不在的东西,从舞台人物的一招一式、从唱词和音乐,也从文字间透露出来。
西方的艺术暂时还不好说。但东方的艺术确是这样的。总的趋势是静,不仅是戏剧和诗文,更有绘画和书法,其中的上品莫不有安静的气质。吵吵闹闹的往往是一些更通俗的艺术,但即便是这样逗乐打趣的伎艺,做到了极致,也会给人一种安静感。
古人举大事之前往往要有一个仪式,就是沐浴更衣,焚香独守。这无非是使自己处于一个相对超然的空间,以摆脱世俗之忧,求得一种沉潜,即是为了一个安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取力量,一种内在的力量,而不是虚浮的力量。有了这样的力量,定在一个地方可以牢实不倚,移动出走也会步步踏实。可见,一种自觉不自觉的禅性,就这样贯彻在许多人的日常生活当中,以至于化为莱国人的习俗,流传很广,直到现在,胶东地方也还能够看到这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