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凰古城沈从文故居,看见沈先生年轻时的一帧黑白照片,清亮的眼神如沱江的潺潺清流,一脸的干净纯粹,嘴角微微上扬,眉宇间英气逼人,洒脱俊朗。
墙上还挂着他暮年时的一帧照片,戴着一副眼镜,儒雅、温和、慈悲,孩童般纯真的笑脸,似清水洗尘。走进他的书房,仿佛还能听见他朗朗的笑声。
他的爱、坚韧、温和、悲悯,流淌在他的和里,自始至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他写过:“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他的就是这样,有一双如孩童般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睛,一颗纯净的心感受着,温暖地爱着,爱世间值得爱的一切。无论岁月给他什么,伤痛、屈辱、苦难,生命已是繁华落尽,不染尘埃。他的心是沱江的碧波,照山是山,照月是月,都映在他的心底和里。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看摄影家肖全拍摄的作家三毛的一组照片。在成都的柳荫街,一条古老的小巷,三毛坐在石凳上,海藻样的长发披散着,宽宽的布衣,赤脚穿着凉鞋,手指间捻着一支烟,脸上写满疲惫和沧桑,眼睛望着远方,神情倔犟、茫然、忧伤,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我看着她的照片,雨雾一样的惆怅将我遮蔽。因为,拍完这组照片5个月之后,那个寒冬的深夜,她将自己挂在一条丝袜上,走了。她死得那样隐忍、寂寞……
多年后,我第一次在电视里听到她的声音,那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那么纯真、忧伤,如泉水流淌。寒夜里,她和友人告别的话只有短短的几句。我听着,这是我年少时就迷恋的三毛的声音吗?她的声音里都是对尘世的不舍和留恋,也弥漫着对生命的无助和绝望。
她是飞翔在荒漠里的一只孤雁,形单影只。她是失去伴侣的天鹅,独自漂泊、流浪,无处停歇。一个将万水千山都走遍的人,却寻找不到灵魂的家园。只有死亡,才是她最后的归宿。这只天堂鸟回归天堂了,我愿意这样想她的离去:上帝看她活得太苦了,才召她回去……
在阳朔的徐悲鸿故居,我看见徐悲鸿的一幅自画像。20岁的样子,一脸的桀骜不驯,不笑,眼神凛然。这是只有青春少年才有的眼神,燃烧梦想,清高气傲,心怀高远。他说:“好的画家,一定要一意孤行。”是的,面对绘画,他一味任性,只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其实,任何一门艺术都需要我行我素,所谓另辟蹊径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摘到星辰。他的就是这样,独树一帜,一意孤行。
读张爱玲的《对照记》,书中收录了她从两三岁至暮年的许多珍贵的照片。我尤其喜欢她20几岁时的一张,那是好友炎樱为她拍摄的。她站在阳台上,仰着头,看不清眼神,腰身瘦瘦的,不盈一握。春天的风吹起开满花朵的裙,衣袂翩翩。青春如同打在她身上的阳光,明晃晃地耀眼、灿烂、明媚,没有一丝阴霾。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受得到青春飞扬的气息。
每个人最好的年华就是那几年,金灿灿的,如手里捧着的金沙。她的也是如此,她说过,上海是她的天堂。此后,离别故土漂泊海外的岁月,她成了没有根基的浮萍,只有将生活的孤苦与辛酸都一一咽下。除了咽下,又能怎样?
然而,我们手捧金沙的日子往往是不自知的,不懂得珍惜。她说过,岁月是什么?长的是磨难,短的是。她的最美好的刹那,不就是裙裾飞扬的一瞬间吗?
喜欢台湾作家朱天文20岁时的照片,穿黑底白圆点的连衣裙,梳着一对乌黑的麻花辫,清凌凌的眼神,笑意妍妍,清纯极了。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子,优雅娴静,气质如兰。她的父亲朱西甯、母亲刘慕沙、妹妹朱天心都是作家,一门两代4人都是好作家,实属文坛罕见。
那时姐妹三人正在办《三三集刊》《三三杂志》,在台湾文学界引起极大反响。她26岁时第一次和导演侯孝贤合作,将她的小说《小毕的故事》拍成电影,她从此成为台湾最年轻的编剧。作家钟阿城说,朱天文大概注定是为而生的。她50岁时的一帧照片,依然梳着一对麻花辫,不再温润的脸庞有了光阴的痕迹,也有了岁月雕刻的沧桑之美。
看雕塑家吴为山创作的弘一大师的塑像,简直惊呆了,大师的塑像分明是有灵魂的。他清瘦的面庞,一身布衣,慈悲的神情,极具神韵,我一眼就认出是弘一大师。
他修的律宗是佛家戒律最严的,生活极其清苦。有一日,好友夏丏尊来寺里看望大师,见他一身布衣,脚上的布鞋破烂不堪。他们一起吃饭,只有一碗白米饭和一道咸菜。夏丏尊问:“难道不会太咸吗?”大师说:“咸有咸的味道。”饭后,大师倒了两杯白开水,夏丏尊又问:“是不是太淡了,有茶叶吗?”大师说:“淡有淡的味道。”是的,这就是,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39岁时他在杭州虎跑寺出家,被截然分为两半,仿佛年轻时的风流洒脱、琴棋书画诗酒花都是前生,后半生的孤苦寂寥都是自己选的,他随遇而安,不怨、不悔。
他的前半生是姹紫嫣红开遍,饱满如繁花盛开的春天;他的后半生仿佛一位大家的山水画,山寒水瘦,素洁、安然。
他低眉、顺目、清瘦、淡然、悲悯,没有挣扎和苛求,只有一颗慈悲的心。原来,到了最后都是顺应天意。世间少有人能理解他精神世界的愉悦和幸福,大概只有画家丰子恺能懂得他。的悲与欣都一一尝遍后,他写下“悲欣交集”几个字,走了。
我喜欢评剧皇后新凤霞的一张照片,30多岁,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一辆牛车上,粗衣旧服,依然掩不住天生丽质。年轻时,绮年玉貌的她爱上剧作家吴祖光,就去对他说:“我想和你结婚!”那一刻吴祖光一定吓呆了。多可爱的女子啊,在爱情面前,执著而勇敢,如春风里一树盛开的樱花,燃烧着,灿烂着。她自幼出身寒微,没有进过学堂,可是,她倾慕才华横溢的他,她要学剧中的刘巧儿,也要自己找婆家。
后来,“文革”中吴祖光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有人逼她和丈夫划清界限。她凛然答道:“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我也要等他18年。”困境中他们忠贞不渝,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她一个人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来积劳成疾,患脑血栓导致半身瘫痪,一颗戏曲舞台上的璀璨星辰永远陨落了。
可是,以后的几十年,谁也没有想到,她用一只健康的手完成了400万字的散文。她把幼年学戏的点点滴滴,看父亲做“万年牢”糖葫芦的记忆都留在了里,质朴无华,真挚饱满。有人说,新凤霞的文章也许是吴祖光捉刀的。我说,吴祖光没有她的阅历,没有她童年苦难的生活,当然写不出她的味道。任何一位作家,没有鲜活的生活,写作就成了无源之水。她的淳朴清新,自成一家,如六月荷花,素面相见。
似水流年里,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佛家言,相由心生。他们留给尘世的影像和雕像,何尝不是灵魂的写照?此像皆为心相,也是悲欣交集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