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中学同学,前几年抓住了某种人生机遇,当上了一家中外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后来公司奇迹般地发展壮大,于是他本人也成了一个令别人羡煞的人物——居室富丽堂皇,豪华轿车代步,三天两头出国,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非五星级宾馆不住。他几乎在一切人面前颐指气使,常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还有一个中学同学,是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每每嗟叹错过了某些人生机遇,满肚子的愤世不平。当然,他顶瞧不起的,是我那当上了董事长的同学,又瞧不起又羡煞。其实他很有心攀附对方,可对方似曾暗示他——攀附也是白攀附,绝不会因此而给他什么好处,于是他心里只剩下了瞧不起,又瞧不起又嫉恨。
实事求是地说,当了董事长的那位同学,的确有许多“暴发者”的劣迹。而又瞧不起他又嫉恨他的那位同学,渐渐地便将收集他的种种劣迹当成了自己的一件很重要、很主要、很正经的事。收集自然是为了宣扬,宣扬自然是为了搞臭对方。虽然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并不能达到搞臭之目的,但讽之谤之,总是一种宣泄,总有一种快感,他的内心多少获得些许暂时的平衡,仿佛连世界在这一时刻都暂时变得公正了些。
几年来,一方在不断地发达,一方在不断地攻讦。一方根本不把另一方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儿,另一方却把对方的存在当成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总盼着某一天看到对方彻底垮台……其实那位当了董事长的同学总有一天是要垮台的,这是许许多多的人早已预见到了的。
果不其然,当董事长的那一位东窗事发,一变而为“严打”对象,仓皇地逃亡国外了。其家人亲眷、三朋四友,不是成了“阶下囚”,便是成了“网中人”。他那个偌大的公司,当然也就垮得更彻底了。
此后我又见到了那个“怀才不遇”的同学。
我问他:“今后,你心情该舒畅些了吧?”
他却郁郁地说:“有什么可舒畅的?”
我说:“被你言中,×××和他的公司终于彻底垮了,你的心情还有什么不舒畅的?”
他苦笑一下,说:“高兴是高兴了几天,可是……”
他嗫嗫嚅嚅,分明有许多难言的隐衷。
我问:“可是什么啊?讲出来,别闷在心里嘛!”
他吞吞吐吐片刻,说出的一句话是:“可是我还是我啊!眼瞅着快往五十奔了,才混到一个副科级,这世道太黑暗了!”
我望着他,竟不知怎样安慰他。
他任的是一个闲职,没什么权力,自然也没什么责任,却有的是时间,无所谓上班,经常在单位四方八面地打电话,怂恿熟悉的人“撮一顿”。只要有人埋单,不管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是在什么犄角旮旯的饭馆,不管相聚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蹬辆破自行车,总是要赶去的,而且每次必醉。以前,吃喝的同时,还可以骂骂那个当董事长的同学,醉了还可以骂骂这社会。而那个当董事长的同学逃亡国外以后,在国内连一个可供他骂骂出气的具体人物也没有了。倘偏要继续骂,听者觉得无聊,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醉了骂这社会呢,又似乎骂不出多少道理了。倘说先前社会不公,皆因将一个他压根儿瞧不起的小子抬举成了什么董事长的话,社会不是已然彻底收回对那个小子的宠爱,很令他解恨地惩罚了那个小子吗?倘要求社会也让他当上一位什么董事长才显得更公正的话,他又没多少“硬性”理由可摆,说不出口。于是呢,诅咒失去了具体目标,嫉恨失去了具体目标,仇视也失去了具体目标。须知原先的他,几乎是将诅咒、嫉恨、收集一个人的劣迹并广为传播当成自己生活中重要的、主要的意义的。现在他似乎反倒觉得自己的生活丧失了意义,缺少了目的性,活得更无聊、更空虚、更失意了。话说得少了,酒却喝得更多了,于是更常醉醺醺的了,人也更无精打采、更自卑、更颓废了……
同学们认为他这样子长期下去是不行的,都劝他应该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做好什么,还能怎样向社会证实自己的个人价值。可他,其实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于是呢,也便没有什么大的机遇向他招手微笑,小的机遇又被他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从自己身旁溜走……
后来听说他病了,去医院检查了几次,没查出什么了不得的病,但又确实是在病着。经常见到他的同学跟我说,他现在是一副活不了多久的老病号的恹恹苟活的样子……
再后来我回哈尔滨市,众同学聚首,自然又见着了他。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状态并不像某些同学说的那样糟。相反,他气色挺不错,情绪也很好,整个人的精神极为亢奋,酒量更见长了。
“就那个王八蛋,他也配当局长?他哪点儿比我强?你们说他哪点儿比我强?啊?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当副科长时,他不过是我手底下一催巴儿!”
我悄悄问身旁的同学:“他这又骂谁呢?”
答曰:“咱们当年的同学中,有一个当上了局长……”
我暗想,原来他又找到了某种活着的意义。进而想,也许他比我们大家都活得长,因为那么一种活着的意义,今天实在是太容易找到了。即使一度丧失,那也不过是暂时的,导致的空虚也就不会太长久。
“有一天我在一家大饭店里碰见了他,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见我爱搭理不搭理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女秘书!我今天把话撂这儿,过不了多久,他准一个筋斗从局长的交椅上栽下来,成为×××第二……”
他说得很激昂,很慷慨,颈上和额上的青筋凸起,唾沫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