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在香港购物,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售货员为顾客找零钱时,必把零钱码好,双手托举,庄重地递到顾客面前,微笑着点头道:“小姐(先生),找您零钱,多谢惠顾,请慢走。”直至顾客伸手接过她们手中的零钱才撒手。我每次从售货员手中接过零钱,都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这个细节,对于我这个内地公民来说,如此珍贵稀罕。
在内地购物,大到高级商场,小至街边的杂货店,这种体验毫无幸福感可言:售货员会把找你的零钱,以“降龙十八掌”的掌风丢在柜台上,完全无视你已经伸过去的手,你接不到钱的手在空中逗留几秒,然后不得不尴尬地放下——这看起来真没什么大碍,你到柜台上慢慢收拾零碎就是了。
大抵,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反复磨擦生活的边角,我们便渐失痛感。我每每祥林嫂一样地说起这些小委屈,都被朋友批评:文艺、自虐、敏感、皮薄、神经线过多,怎么活了40年棱角还没被磨掉?
我很不幸又很有幸,我的棱角未被磨掉,以致小日子里的很多细节仍在触痛我的小心肝。
有时到服装店或商场买衣服,当你在一溜时装前精挑细选时,你会发现紧跟身后的那个冷艳的女售货员正拈着兰花指,把你刚动过的衣服一一细心规整,仿佛你是破坏王,于是购买欲打折;有时你在餐厅享受美食,背靠背座位上的那个小孩时不时用玩具车撩拨一下你的头发,你捏着喜羊羊的童音温柔劝说N次,并求救于他的母亲进行有效教导与阻止无果后,你会牛吃草般地把食物倒进胃里,飞快地离去;有时去公共洗手间,你会发现大多数人把黄飞鸿的无影脚发扬光大,抽水马桶上半人高的冲水器,如厕后他们绝不用手按,而是用脚踢——飞起一脚很爽地踢一下,水声哗啦,冲水器上泥污满布。有文明人想用手按,一看就皱起了眉:难道我要摸千百人的脚底泥?猛起脚——我也来一脚。
又想起一件事:我家小区附近是一座豪华的政府机构办公楼,每天早上,一辆庞大的垃圾车必要进去收垃圾,司机许是因为早起睡眠差、肝火盛,每次都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大楼门卫好歹也是公家的人,哪受得了你一个收垃圾的如此嚣张,于是久叩柴扉就是不开;垃圾车司机急火攻心,使劲把喇叭摁得惊天动地、如雷贯耳。我屡被惊醒,躺在床上听那喇叭声僵持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感受其短促有力的节奏,有时非常具有暴力性和威胁性。那时才凌晨6点不到,刚开始邻居们还怨声四起,后来逐渐无声。“90后”女儿很会自嘲,她说:“妈妈,你应该这样想,这喇叭多好,能当闹钟呢。”我闻言悲催不已,说:“孩子,你应该学会生气,你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该生气的不生气了,我们的民族就没有希望了。”女儿叹了口气,里面有深谙世事的老成,说:“别上纲上线了哈,你生气了又能怎样?”我立马被问得恼羞成怒又张口结舌。
佛说:“莫生气,气坏身子没人理。”但我修行不够,还是要生气,这不能不说明我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期盼,不肯绝望。
同学B移民德国N年后回来了一趟,在南方某城市小住了一个月,一天到晚生气——不只生事的气,还生人的气。她说有的交警执法态度不好你得要求他道歉啊,餐厅里的饭菜不合格你得要求撤换啊,门前的马路上有个坑没标志你以纳税人的身份打110啊,开车时看见身边有车辆闯红灯你要义正辞严地痛批他一顿啊,这样才能形成公德氛围,才能提高国民素质,才能幸福起来……对于她野火烧不尽的昂扬斗志,我同仇敌忾。但我一边很感性地和她一道生气,一边理性地对她说:“你要求交警向你道歉,跟要求古代衙门门前那只石狮子道歉没什么区别,你真把阿Sir激怒了,他会二话不说就把你的车拖走——他可以情感执法也可以按章执法,这要看他的心情,要看你会不会装孙子让他有当爷的感觉;你说你要求撤换饭菜,那么有30%的可能,给你重新上的饭菜上沾有厨师的唾沫星子……
当然了,千言万语还得回到现实:你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相信我们的国家,我们正处于物质飞速发展与精神文明相对滞后的磨合期,所以我们也正在创建文明社会。基于此,我们要相信我们的国民幸福,迟早会像花儿一样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