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妈妈的这封信被我保存了整整八年。是自责吗?妈妈去世前的确如此,我每读一遍都似万箭穿心。是忏悔吗?妈妈去世后无疑为它,每读一遍都泪如泉涌。这封信写于2004年10月25日,这一年妈妈已是八十六岁高龄。
我能想象妈妈伏案疾书时的情景——她的手在颤抖,她的眼在流泪。为什么同住一个城市却非要写信?难道不能面谈,不能在电话里讲述?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道歉!母亲向女儿道歉!
那天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又是一个周末,到了我例行回家看望妈妈的日子——自从爸爸去世以后,这已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十年。妈妈怕孤单,她希望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但我还要上课,还要写作,只能答应她每个星期六的上午回去,住一夜,第二天的晚上离开。妈妈同意了,于是我习惯性地接受了每次摁响门铃后那迫不及待的身影,以及每次告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目光。保姆告诉我:“一到星期五的晚上,好婆就坐不住了,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明早记着多买几样好菜,大姨要来了!”她随着妹妹的孩子这样称呼我。我知道,妈妈已经将每周的这两天当成了她的节日。
妈妈的卧室里始终挂着爸爸的照片,那时他俩是多么幸福!天晴时,两人搀扶着在庭院中散步;下雨时,两人手拉手坐在沙发上讲故事。妈妈在回忆文章中写道:“你忘了,这些故事早在五十多年前,你就给我讲过了。如今你又一遍遍地重复,我就一遍遍地倾听,以回忆往事为乐趣,度过我们平静而又温馨的晚年。”
十年了,爸爸走了整整十年了,如今我能替代他吗?但妈妈无疑是这么希望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絮叨啊!从吃饭到睡觉,从周一到周五,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甚至不会漏掉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又梦见了爸爸几次,又哭醒了几回……我不敢打断她,只能耐着性子听,但最终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
我知道妈妈实在是太寂寞了,特别是双眼患了白内障之后,不能看书,不能读报,整天只能生活在思念与等盼之中。
但是,2004年10月24日的那一天,我究竟因为什么而脱口说出了那样一句话呢?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叹了一口气说:“出版社天天在催稿,我忙得没日没夜,可每个星期还得浪费两天的时间回来陪你!”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说的就是“浪费”二字。妈妈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停下筷子,呆呆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不安,更充满哀戚。那晚她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拎起挎包走出家门。两天之后,我便收到了这封来信。
昨晚失眠,想到许多事情要向你倾诉:
一、你爸有你这个孝女,我可以放心;亲人在天有灵,会感到欣慰的。
二、我得支持你多挤些时间用来写作和做好教学工作。从今以后你每星期六回来看我,晚上回去,星期天你还是抓紧时间做事。在一周内不必为我浪费两天的光阴,这样我可安心。
三、这十年来,我很寂寞孤独,因此我很自私,总希望你们姊妹二人能留在我身边,陪我这个孤寡老人,却不顾你们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从现在起,我要检查我的私心杂念,以支持你们的工作为主要,我至少要做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
四、今年入夏以来,我老是患病,每次病中不仅只是生理上的痛苦,在心理和感情上我更希望得到你们姊妹二人对我的安慰,为此就经常折磨你们,增加你们精神上的负担,很对不起你们。我明白今后应该怎样对待生老病死,过去的事你们就原谅我吧……
我的手不住地簌簌发抖,那一句句“对不起”“原谅我”,就像针尖一般刺痛了我的心。耄耋之年的妈妈是真的动了感情了,甚至用上了“私心杂念”这个词!妈妈的这封信写得很潦草——因为眼疾,她已多时不提笔了,但她为了向女儿道歉,竟然写了长长的三页,还时时处处都在小心翼翼。
信写至此我惭愧泪下,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每天早起向亲人敬香祭奠时,从不忘了这一条:祈求亲人在天之灵保佑你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心情愉快、全家平安。我写这类伤感之事,是否会影响你写作时的灵感?我现在写这封信出自内心之言,再花八角钱邮寄给你看,我的心情可以得到平静,总比面谈时亲切吧?
世上的母爱有千种万种,而妈妈的这种道歉式的爱却让我无地自容,尤其是那句怕影响我“写作时的灵感”,终于让我号啕大哭起来。的确,妈妈跟其他的母亲不一样,我没有享受过“慈母手中线”,也没有享受过她烹饪的美味佳肴,因为这一类的家务事她一概不精通。但爸爸敬重她,因为她确实做到了“我的最大幸福,就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着我精神上的无形支持”。我们爱戴她,因为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为此,她支持已而立之年的我去参加1977年的高考,并主动提出帮我照看刚满一周岁的儿子。为此,她支持我写作,就像当年爸爸在世时一样,她同样成了我的第一个读者;就像当年她在《人民文学》当编辑时一样,认认真真地帮我审阅与推敲。
那一天,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我没有回复,也没有打电话,就连周末回家时也远远地逃避着这个话题,躲避着妈妈的眼睛。究竟是谁“自私”?究竟是谁亏欠了谁?我悔啊,悔得无地自容,就为了一部书稿,就为了一点可怜的“灵感”,我竟然深深地刺伤了妈妈的心!
给你写上三张纸,说了心里要说的话,手有点抖,但心情可以平静下来。希望你看完此信,灵感不断而来。祝着安!
这就是妈妈呀!为了我的事业,她默默地忍受着孤独;为了我的写作,她苦苦地吞噬着寂寞。保姆告诉我:“好婆真可怜,每天撕掉一张日历,就要念叨一句,大姨还有几天就能回来了……”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似乎看见了妈妈那引颈而望的身影,看见了妈妈那望眼欲穿的目光。
但是妈妈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起,她认真地实践着自己的诺言——星期六的晚上刚吃完饭,她便催促我回家。再见面时,她只问我书稿进展得如何,又有什么新作问世。萨家湾的这条小路,我不知走过多少趟,直到此时我才产生无尽的眷恋。我一步一回头地仰望着十二楼的那扇窗户,它的后面是妈妈的身影,是妈妈摇动的手臂。是啊,对于长大了的儿女来说,母亲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对于衰老了的母亲来说,子女却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
整整八个春秋过去了,我始终珍藏着妈妈的这封信。尤其是当妈妈离开人世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失去了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亲人。世上的情感千万种,唯有内疚最吞噬人心,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已经辞世的老人,留给我的只有永生永世再也无法弥补的悔恨。
妈妈,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