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曾祺
来源:《意林》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 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儿,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待在家里。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炸了,炸得粉碎。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吗?1931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人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捋子”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触摸。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具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待一会儿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点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散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接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就去找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的衣服在这个尖角上挂住了。“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蹿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蹿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嗖的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蹿出了水面。大家伙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拮据。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翼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