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颇具悲剧意味的场景发生在尤三姐的绣房。柳湘莲赠的剑挂在她的床上,她“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我想,尤三姐大概千百次抚摸过那剑,剑亦是贴身物件,她指尖所及都曾被柳湘莲碰触过,这是何等欣喜;而终其一生,他们只在这把剑上痕迹重合,最后,这把剑“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挟”,又令观者何等悲恸。
我曾疑心,为什么中国古典小说中,头发、指甲的故事特别多,后来才明白这是痕迹交换的极致,即把“我的一部分赠与你”。
比如,晴雯走前,铰了葱管似的指甲递与宝玉,那未必是爱情,更像是一种知己的托付。
依我看,对头发、指甲这类私密物件、极致痕迹的态度,便可一窥你错不错,那人淑不淑。
还是书生和妓女,还是头发,唐《欧阳詹惑太原妓》中写道,太原妓去世前,“剪其云髻,谓侍儿曰:‘所欢应访我,当以发为贶。’”果然,太原妓的“所欢”欧阳詹看到她的头发,“为之恸怨,涉旬而生亦殁”,不枉她一片深情。
回过头来看贾琏,姑娘赠他以头发,被平儿发现后,他说,烧了完事,又“塞于靴掖内”,可见只是一场露水姻缘。
所以,林黛玉误会一针一线费心费力刺就的香囊被宝玉让小厮解了去,发了火,“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她以为那是她的痕迹,却被宝玉轻贱。
所以,《聊斋志异》的《公孙九娘》中,莱阳生辜负了公孙九娘所托,九娘再见他时,只用袖子遮着脸,没人知道她是怒还是哭,他们之间的信物、一双罗袜也瞬间灰飞烟灭。而姚月华每每看完杨达的信,便烧了,将纸灰放入酒中,一饮而尽,并将那酒命名为“款中散”。她吞了爱人所有的痕迹。
反之,元曲最旖旎、最惊心动魄的爱情绝唱是《我侬词》——“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女主角恨不得与爱人交换所有痕迹。
你不“来访”我便不“与”,你若辜负,我便不托付,“你若无心我便休”。
这是王幼玉,是公孙九娘,是姚月华,是林黛玉,是尤三姐……是古时候的中国女人,是属于她们的浪漫和决绝。
(浩镜摘自《中国青年报》2011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