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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初恋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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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晓鸣

来源:《意林》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张爱玲的散文《爱》中的结尾。讲述了让人念念不忘的初恋情怀。比起其他女作家,张爱玲最大的特点就是,她时时刻刻都能保持自己的清醒理智,也无时无刻不在自嘲。所以,其他的女作家写起初恋,动辄会出现自杀,离家出走,相思入骨等惊天动地的桥段。张爱玲笔下的初恋却显得克制,淡漠。纵然心底心潮起伏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大有“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深,我的爱情浅”之意味。

  张爱玲16岁那年,看见父亲与继母终日相互敷衍,同床异梦,家里弥漫着腐朽堕落的气息。此时她的生母黄素琼再次从国外回来。张爱玲新奇之中,不免多去了几次,令她继母不满。争执中,父亲将她囚禁,过了大半年,她终于设法逃了出去,逃到她母亲家。

  这通常是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高潮,这下,张爱玲摆脱了自私无用的父亲和浅薄粗俗的继母。母女俩可以深情相拥了,然而张爱玲的一生从来都是反高潮,等她来到母亲的家,遭遇到她这一生里第一场大幻灭。

  张爱玲离开了父亲逃到了母亲那里,母亲给了她两条路,让她选择:“要么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来读书。”张爱玲毅然选择了后者,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伦敦大学。然而,母亲的经济状况开始走下坡路,而母女间的矛盾也在慢慢地,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在一天天间激化。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这是《天才梦》里的一段。初看时觉得她母亲是在开玩笑而张爱玲是自嘲,因为她生活能力差,让她母亲十分不满。到了《小团圆》,我们才知道,她母亲给她形成的压力是如此巨大,因为她的出逃,使得她母亲不得不为了她留在中国,与外国男友分手,在她生了重病时,她母亲冲进病房,对她吼:“反正你活着就是为了害人。”

  父亲、继母对她只有嘲讽,冷漠。母亲在她面前犹如一个债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对她耳提面命她为她牺牲了多少,她又欠了她多少。很难想象张爱玲这样一个早慧,敏感的少女处在这种环境中内心担负了多大的压力,又会是多么惶恐不安。这苦痛,于别人,是一分,而发生在她身上,因她的早慧敏感 ,又扩大了许多倍。

  在学校里她虽然成绩优异,却始终独来独往,终日穿着一件暗蓝长袍,乔眉低眼,不苟言笑。显得孤独,拘谨,在一帮明眸皓齿烂漫可爱的女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候,她收到了老师安竹斯一个包裹,里面有800块钱。安竹斯附了一封信,说因为她成绩优秀,自己特意给她的一个小奖学金,如果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她还能够得到奖学金。很难想象这封信带给处于极度自卑中的张爱玲的巨大震动与欢喜。一方面,他肯定她的才华;一方面,他缓解了她经济上的巨大压力。

  张爱玲的散文《烬余录》里也有他,化名为佛朗士,他亲切,幽默,与众不同。造房子养猪,家里不装电灯也不用自来水,不赞成物质文明。唯一的一辆破汽车是给佣人赶集买菜的。外貌是“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黯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授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尼姑庵去看小尼姑。十分倜傥洒脱,十分名士派。一点也不假正经。”

  张爱玲甚至还在文章里高度赞扬他:“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章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

  但佛朗士不是那种多情的男教师,而是有些严肃,除了提问时拿她当撒手锏震慑那些答不出来的同学,他并没有对她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甚至课下见了,还有一些距离感和生疏感。但正是这种距离感使得他们的交往,有一种干净脱俗的意味。他只是单纯地赏识她的才华。她也是单纯地将他当作自己的老师。她也只有收到这样一个人的钱,才会满心欢喜,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张爱玲曾说,爱一个人能爱到跟他拿零花钱的程度,真是很严格的检验,张爱玲有严重的精神洁癖,以她的性格而言,收一个人的钱而不感到压力,那也说明她是真的喜欢他。

  她说那钱,“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战争发生后,英籍教师都应征入伍,佛朗士也在其中,然后,他被枪杀。

  《小团圆》中,当盛九莉的女同学告诉她安竹斯先生死去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浓浓的醋意,你是谁呀,竟然这样亲昵地说他。她继续洗袜子,抽噎,流不出泪来地抽噎,抽了来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她还想开玩笑,用自嘲抵挡疼痛,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对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这是她对上帝说的。

  张爱玲那样清高凉薄,眼高于顶的人。她的文章里,总是把凡俗的爱情、亲情、友情摆在手术台上,不动声色地剖析嘲讽。几时曾有过这样温情脉脉的片段,她又何时曾这样高度地赞扬一个人。她甚至不敢认真仔细地写他,因为她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这喜欢本身都像是亵渎,连说出来都是错。

  只是,这爱,并不足以融化她心里的坚冰,让她活泼明朗起来,反而无端让她更增添了一份悲凉之感。大概还是因为“寒冬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温暖,更让人感到冷的彻骨酸心”。

所属《意林》期:《意林》2015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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