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你上小学时,我曾经把我右大腿断过的位置给你看。我的右大腿断了之后,竟然自然地复原,但有一块小断骨没有自然接好而突出来。每次当我右大腿用力时,那块骨头就会突出来,这竟然成为我一生的身体特征。
那是我九岁时的一个凉爽夏日,因为前几天台风来袭,那天是台风后的凉快的日子。每次强台风来时,我们不是躲在木床底下过夜,就是跑到木板楼房底下,避免被掉下来的水泥屋瓦砸伤。那时候,大部分的住家不是草泥房,就是红瓦房。红瓦房是一层的。可是在红瓦屋顶的底下,是用结实的木材做的一层小阁楼,小阁楼可用来睡觉,我觉得这层木材阁楼的最大用处是躲避台风的威力,免得被吹下来的屋瓦砸伤。台风后大人们忙着清扫杯盘狼藉的家园,到处是屋瓦,每家的屋顶都开天窗,招牌到处都是,烧饭的木柴也滚得到处都是,垃圾更不用谈了。大人忙着清扫的同时,我们几个小孩也在躲了两天台风之后全部出来玩。
阿茂带来了一打番薯(地瓜),因为台风带来的雨水浸了番薯,阿茂家挖了很多番薯到菜市场卖。我们决定到香蕉园里烧番薯吃,然后再像以前一样,来个放屁比赛。阿森当然在,他在放屁时一定是冠军。土烤番薯(台湾人叫烘土火)是既不需工具也不花钱的。那时的小孩哪有钱买工具。
我们在香蕉园里找了一个平坦干净的角落,用手把脏东西拨开。阿茂捡了一根足足两英尺长的粗粗的树枝开始在地上挖洞。我家乡的泥土是壤土,不硬也不松,用树枝挖泥洞时要尽量保住一块块的泥块,泥块要有大有小。泥土上挖的洞大概要一英尺深。有一边要斜斜地深进去,以便放进烧火用的树叶或干枝。这其实是挖小土窑。阿茂累了,阿森就轮流挖,我的手臂不够强壮,挖泥洞总是轮不到我。他们说读书成绩好的阿雄没力气挖土窑。我们挖好了洞,把大泥块开始沿着泥洞周围上方的边缘堆。斜斜深进去的这一边要空出来,空出来这边是烧火用,而且必须在风头,烧火的烟不能向自己的脸及眼睛这边吹,否则会泪水鼻涕齐流的。我们把泥块一圈一圈地向上叠,泥块的中间及底下是空的洞。越向上叠泥块越小,中间顶上的洞也越小。最后把小泥块放在顶上,一个金字塔形状而中空的小土窑就完成了。有时不小心像金字塔状垒起的泥块会崩塌,万一垮了,我们只得耐心地、小心地再把一块一块的泥块堆上去。那天运气不错,金字塔的泥块没有崩塌。就在金字塔顶上的最后一块泥块放上时,远远传来拍掌的声音及女孩子的笑声。
原来阿芬、阿惠及阿美听到我们在“烘土火”(土烤番薯)都跑来了。捡树枝及树叶,人越多越好,七八个男孩女孩分散在各个方向收集树枝及树叶。阿茂负责起火,等到烧的材料堆到一定高度,我们就一起轮流放烧的干枝及树叶。在香蕉园跑来跑去,有时不小心就踩到了小孩的粪便。那时候乡下卫生设备不良,很多小孩喜欢到香蕉园大便。这也是自然的肥料。我们在泥块土窑里继续放烧的东西,一直烧到泥块都通红。泥洞里有火热的灰,把未完全燃烧的东西清掉,然后把生番薯放在热灰上并排成一层,小心地用两根树枝像筷子那样,把热泥块从上面捡起来放在第一层的番薯上,并把热泥块打碎盖在番薯上。然后又放第二层番薯,又放打碎的热泥块在上面。就这样,所有番薯都放在热泥土里。最后,又放泥土把热泥也盖住免得热气散掉。
我们要求女孩们看着土窑以免被偷,我们男孩跑到田埂上去捉青蛙,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回来把泥土挖开,热滚滚的土烤番薯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吃了土烤番薯一小时后,就是放屁比赛的时间了。佩儿,你晓得吃番薯会使人放较多的屁。放屁比赛是比赛声音的次数,屁声最多就赢。阿森相当厉害,他那天破纪录。他把一大声的响屁,竟然用肛门肌肉来控制一点一点出来。他的屁声控制得很短,有时声小得几乎听不到,有时屁声是细细长长的。他以前的纪录是十声。那天番薯吃多了,屁声抑扬顿挫,把我们几个人笑得腰都伸不直。到他放第十二声时,我们都笑得站不起来。女孩子们更是在地上笑得打滚。阿森更把每两声的屁声之间拉长,那天他的纪录是十八声。我那天真怕有人在笑声中死掉。那天等阿森完成十八声纪录之后,我们所有小孩全都躺在地上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大家的肚子及嘴巴笑得又酸又痛。阿茂他们就放五六下。轮到我时,我已经无力控制,我干脆一大声全部挤出来。结果大家又笑翻了。
在放屁比赛之后,有些人捂着笑痛的肚子一直笑回家。最后不晓得还有几个人,我们走到阿林家前院。阿美也跟着我来。阿林的爸爸是工人,家里前院有很多工具,地上横躺着一部铁条做的人力拖车,墙上也直立了另一部人力拖车,也许横躺的拖车是被台风吹倒的。直立的拖车,靠着屋檐直直地站立在那边。有人说人生在最欢乐的时刻,有时会有难过的事情发生。那天是我孩童时期欢笑得最畅快的一天,也是对我有创伤的一个日子。我们坐在铁条拖车上、石凳子上聊天,动来动去地玩石头和木柴。小孩子永远动个不停。也许是放屁比赛笑昏了头。不知何故,我竟然失去往常怕高的个性,跑到直立的铁拖车旁,抓着拖车的铁条,一步一步向上爬。铁拖车直立在屋檐下,有八九英尺高。当我爬到最上面的铁条时,正想回头看看阿美,拖车失去了重心,竟然向我这边倒下来,我人摔倒在地上,头后部也撞击地面,一阵昏眩,紧接着一根拖车的铁条,击到我右大腿的中间。我痛得哭不出声,泪水横流,我不晓得腿会断这件事。阿美正要回去告诉我阿爸,我用手势阻止了她。我不敢告诉阿爸。我想,我如果告诉阿爸,他一定责备我顽皮而打我一顿,我忍着疼痛,跛脚而行,经过了数星期,我可以照常玩耍及走路。那天阿爸、阿娘都问我怎样,我忍痛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不敢说:“阿爸,我的腿断了。”
真是的,东方人常说喜极而悲。人生常常在最快乐的时候快乐忘形,而产生不可磨灭的人生遗憾。
佩儿,请注意爸爸的话。你如果在外受伤或身上有任何疼痛,请你一定要告诉爸爸或妈妈。请你一定不可隐瞒。爸爸绝对不会因你受了伤而生气。你及你哥哥受伤时,爸妈觉得比自己受伤还痛。
我们的人生,尤其是未成年时期的人生,常常因为一时的误判影响了整个人生;有些人生的错误可以挽回补救,而很多很严重的错误,却是永远无法挽救的。
初中时,我第一次告诉我阿爸我的腿骨用力时会突出来,而且站久了右脚容易软。我的阿爸用脚踏车每个周末载着我到处访所谓的骨科名医,花了不少钞票也没用。我真希望我受伤那天告诉他:“阿爸,我的右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