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我跟好朋友肩并肩坐着,忽然讨论起相貌来。
我问她:“如果可以的话,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
她说:“我……希望自己皮肤好一点,鼻子再高一点。”
“你的鼻子不矮啊。”
“鼻梁这里有点塌。”
“但我一直觉得塌塌的鼻梁好可爱。”
“那好吧……”
“我希望自己腿长一点,皮肤好一点,不要近视……”我停顿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崭新的自己是怎样,又回过神来,“不过,其实腿短一点也没什么,皮肤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平时戴眼镜也挺好。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就该是这个样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这样全盘接受自己了。
妈妈和爸爸年轻时都算是好看的人,偏偏我什么都没有继承到。妈妈说我继承了他们俩所有的缺点时,竟然还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们那时候觉得小孩子只要成绩好就行了。然而,好看从小就是权利的一部分。再迟钝的小孩,也从小就知道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对美的辨识,是人类学会的第一课吧。
至少在青春期,美是一样多么重要的东西啊。
初中最好的朋友美丽又活泼,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身后总跟着几个男孩子,冲她吹口哨。我百无聊赖地跟着,好想也能变美呀!那时我差不多十四岁吧,天天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美女。
大概是初二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眼睛忽然变成了双眼皮。当我照镜子的时候,仿佛有什么梦想忽然被实现了,而这种实现如此惊人。我大声喊妈妈来看,她当然漫不经心地嘲笑我。两天之后,发烧结束,我的眼睛又变成了单眼皮。
到了高中,文科班上的女生各种各样的美,而我的同桌是最美的一个,每天下课的时候,都有男生特地下楼来参观她。我坐在窗边,有男生敲窗的时候,负责打开窗户。“能帮我把这个递给她吗?”我就把字条递给她。
每天中午吃完饭,往教室走的时候,阳台上总是趴着一群往下看的男生,看到好看的女生,他们就会哄笑,吹口哨。漂亮女生不会抬头,不经意地走过去。我知道没有人会冲我吹口哨,所以有时会抬头看看。蓝天和白色教学楼形成青春期明朗而失落的记忆。因为不够美,得到爱当然会难一些,但也并非不可能。我是在高中知道这一点的。
高三的时候,仿佛还不够令人沮丧似的,我右脸长出一片扁平疣。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药膏,盼望奇迹出现。但同样什么都没发生。我跟别人说话时,开始习惯略微转过左脸。
大学的时候,不出所料,好朋友依然是最美的,很像《还珠格格》时期的范冰冰。刚开始军训,教官便给她写情书。而我也在此时,终于了解到自己应该处的位置,在新年晚会上女扮男装演小品。
美掌管的青春期,很快就结束了。等有一天发现自己真的变成双眼皮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因为长期戴眼镜,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大概是2004年或者2005年,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脸上痒,就跑到中医院去看了一下医生,医生随便开了一点药,然后那扁平疣就随便消失了。
不知道是因为吃药,还是因为时间到了,它犹如心魔一样离开了我。
随之离开的,还有这么多年跟随的自卑、不安和困惑。我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既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三十岁之后我才开始涂粉底液。不够美丽让我失去了过度探索世界的自信,却也培养了寻找自我的耐心:我在风趣这件事情上颇有建树,读书也读了不少,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从任何角度看来,我就是我。这一被肉体包裹的形体,将会衰败、变形,但“我”这个内在却只会更加凝练闪亮。我抱着这种信心,拥有了真正的自我。
而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我跟曾经的美女朋友们的外形区别,也逐渐缩小了。
海明威有篇很短的小说,叫作《在异乡》。里面的老少校怒气冲冲地说道:“即便一个男人注定要失去一切,也不该使自己落到要失去那一切的地步。他不该使自己落到那种境地。他应当去找些无法丧失的东西。”
我想,女人也一样。我们应该去寻找无法丧失的东西。而最容易丧失的,莫过于容貌了。
等我不再需要美丽的时候,我却变得比年轻时候好看一点了。然而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岁月几乎重塑了我们的容颜,而我们则重塑了自己。
我美丽的女友们,如我一样过着时而开心时而失落的生活,美或者不美,在时间面前不再有用。只有很少的女人仅仅因为美而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最终我们的烦恼多么相似。
有段时间一直长痘痘,就去一家中医美容院进行了长时间的治疗,成效也并不显著。最后痘痘自己慢慢消失了。现在再长痘痘,我基本都不管它,任其自生自灭。想来也是时间到了,我知道一个人脸上多几个痘痘少几个痘痘,真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每个长得不美的女孩子一定都默默问过想象中的神明:“为什么我不能长得更美?”为了稍微变美一点,我们真是竭尽了全力,不过大部分都是无用功罢了。要树立自己的存在感,努力维持外貌根本不够。
青春期之后,我很少在美女面前感到自卑了,美女那么多,而我仅有一个。
但即便如此,我有时候乘电梯,对着三面大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依然会感到遗憾: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作为一个美女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尤其当她们照镜子或者拍照时该有多么愉快)。有些自信和乐趣以及人生际遇我永远不会有,想到这里当然遗憾。
然而,我们正是在“得不到”和“有所得”之间,确立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