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突然之间想吴琳了,干吗想他呀?不晓得,反正是想他了。朱元璋便派了个锦衣卫,千里迢迢,从南京到武汉,一路寻来。
这个锦衣卫下了高速驿路,走上了乡间小道,逢人便问,终于找到吴琳所居的乡村里,看到前头有位老汉,打着赤脚,脚上一脚泥;光着胳膊,胳膊黑到腋。这是梅雨五月,乍暖还寒,光脚踩凉地,凉飕飕的呢,这位老汉坐在田里扯秧。锦衣卫问这位乡下老汉:“吴尚书在此吗?”老汉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正是在下。”
怎么这样子呢?说来,这老汉也是读书人。当年朱元璋闹革命,被元兵追赶得紧,赶到黄冈这地,躲进山洞,逃过一劫。他出洞来透口气,其时正当青壮年的吴琳在屋里咿咿呀呀作诗,曰:“雪压竹枝低,虽低没染泥。”诗吟上两句,正寻下两句,猛然间听得有人接续句子:“有朝红日出,与天一般齐。”续诗者谁?朱元璋也。
吴琳便跟着朱元璋闹革命,上马打江山后,下马坐江山了,吴琳先是当兵部尚书,武将军;接着当吏部尚书,文官头。鲜衣怒马,钟鸣鼎食,啥样的高大上生活都过上过。兵之头,威风过;官之首,尊崇过;读过书,文雅过。红日跃出,与天相齐;雪压枝头,曾说过不染泥。如今雪没压枝头,春花开,秧苗盛了,两脚泥,一身泥,也过得甘之如饴。
朱元璋所派的锦衣卫,本是带了刀来的,刀出了鞘的,见了吴琳竹杖无鞋,一蓑烟雨,归去复命,“使者以状闻”,酷戾著称的老朱,也是“帝为嘉叹”。苟且者,不与人争,与谁争他都不屑;不苟且者,与谁都争,与谁争他都不顾。对一个对生活无所谓又无所求的人,再严酷者,也都会放过他的吧?
乱世苟且,较容易些,要抵抗的是一张肚子;治世盛世呢,要抵抗的是千万诱惑。想苟且,是难的。乱世是命累身受苦,大家过得差不多,你也穷,他也穷,你日子不好过,他日子也难过,选一处僻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便心安。治世是命累心受苦。日子非过不去,而是想过得好;日子已过得好了,而在想过得奢华。天堂人来过地上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吴琳过得下去。他曾出有车,食有鱼,车有人给他开车门,鱼有人给他喂鱼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围绕在身边的,是老板,是高官,是明星,是大师。天天都是鲜花着锦。而若忽从“与天齐”掉到“雪压低”呢?又有几人安之若素,不哭,不闹,不上吊,不跳楼呢?
不苟且的人,这不行那不可,总与世界说不,总与生活抵牾,与天相抗,与地相斗,与自己过不去;苟且的人,多是说行,说要得,说可以,说无所谓。今日吃红薯噢,没事;今晚睡地铺哪,要得;朱元璋要对你下手了,要你上山下乡了,无所谓啦;春来插秧,秋来收果,“坐小杌,起拔稻苗布田”,日子照样过得安然飘逸。不苟且的,总是与世界相拗;苟且的,都与生活讲和。不苟且者,与谁都过不去;苟且者,让世界与自己,醉里吴音相媚好。
有人着五字诀:拙字可以寡过,缓字可以免悔,退字可以远祸,苟字可以养福,静字可以益寿。果然字字珠玑。其中一“苟”字,尤得生活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