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老人临终前,子孙为难地找我,要我给个老人去的明确时间点。我接口,要赶在断气前回家,让老人在自己的床上离世,要不成了孤魂野鬼。子孙惊讶地点头,医生你也信这个?
有老人实岁73岁或84岁,我也随和地认同他们74岁或85岁,免得应了老话,阎王不叫自己去,骗骗阎王爷应该没关系吧。
当医生久了,慢慢知道了许多民间习俗。清明节自然要上山拜拜,七月半鬼门开,也跟大家一样,拿粉笔在地上画个圈,烧点纸钱,寄托哀思。你问我到底有没有鬼神?我不是出家人,我也不乱打诳语,我不说有没有,只说敬鬼神而远之。
有人跟我探讨生死阴阳,我但笑不语。
讲件事。
有个男人,一生在山上种树,闲暇时也在树下待着,抽抽烟,喝点小酒,不爱跟人说话,连家人也话少。眼看活了70岁,这天早上种树时突然心前区疼痛,从来没有过的疼痛,男人有种要死掉的感觉。男人年纪大了,自己想着去也够本了,可心里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一时又没想起来了着急,可不能这样走,唤家人送到了医院。
是急性心肌梗死,医生急诊进行了冠脉造影,男人血管情况不好,在术中病情也不太稳定,血栓抽吸后就下了台,收到监护病房。
那天我值夜班,带着小医生夜查房,巡视监护病房,挨个病人看。男人平躺着,倒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各项监测指标也大致正常。我暗松口气,叮嘱小医生记得晚点给他复查心电图。转身看下一个病人时,警报器响了。扭头看男人,已经开始抽搐了,还有临终前的叹气样呼吸,监护提示室颤。小医生机灵,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床上,开始心肺复苏。护士有经验,除颤器、抢救车瞬间推到床头,边电话通知家属到医院,万一见不到最后一面可麻烦。万幸,电复律3次后,男人的心律恢复,有脉搏、血压,再过会儿,男人醒了。
男人环顾围着他的我们三个,慢慢说道:“刚才我做梦,梦见我死了,成了一棵树,然后你们把我救活了。”口气平淡,像在讲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刚才他的一只脚确实已经踏进坟墓。
他接着说:“我早上疼得本来以为就是要死了,可我有话要跟家人讲,还不能死。但我没想起来要讲什么。刚才做梦,我突然想起来要说什么了,幸亏你们把我拉回来了。医生你跟我家人讲,我死了,不要立碑,把我埋在树下,这样我就可以长成一棵树。”
我看男人讲得一本正经,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搪塞道:“话我一定带到,总有一天你会成一棵树,这是以后的事。现在先好好休息,待会儿你家人就来了。”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言语。
家人到了,男人果然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对家人说了一遍,待老伴孩子都点了头才作罢。
出了门,家人问我:“医生,他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我哑然失笑。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既然男人一辈子都在种树,想来他也理解树木的感受,不管怎样,满足他的愿望,将来把他埋在树下,也许他来生真的长成一棵树,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呢。
不管前世今生,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都好。
(刘振摘自《北京晨报》
2016年11月7日 图/许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