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只是一个丫鬟,和袭人、麝月、紫鹃等人一起长大。但她和其他丫鬟不一样的是,那些伺候贾母的丫鬟长大后,不是送给别人使用,就是死了或者离开了,而她因为伶俐和忠诚一直留在贾母身边,得到贾母的信任,成为贾母的私人秘书。因为这个身份,她以丫鬟之身,连凤姐都要敬畏她三分。凤姐所敬的当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背后的主人贾母。
她这个位置很风光,但也很有风险,因为离最高权力者太近,受最高权力者的信任和宠爱,难免遭人嫉妒,好在她是个聪明人,很能处理这类事情。但即使这样,她也逃不过政治斗争的旋涡,作为一把手的私人秘书,她再行事低调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荣府的大老爷贾赦看上了她,要娶她做姨娘。
贾赦好色贾府人都知道,但我以为赦老爷想纳鸳鸯为妾,首先图的不是美色。鸳鸯的长相并非特别出色,以贾赦的势力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贾赦常常埋怨母亲的偏心,他行为不如弟弟政老爷检点,更不像弟弟那样娶一个娘家有来头的夫人,在母亲面前失宠是自然的。如果他把母亲最贴心的私人秘书娶上了,会怎样呢?他会在母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前的几年内,夺得先机。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钥匙,则鸳鸯是贾母的钥匙。控制了老太太的钥匙,其便利可想而知。
就是因为贾赦打的不是平常丫鬟的主意,而是打鸳鸯的主意。不要说鸳鸯本人不喜欢贾赦,不愿做他的姨娘。即使她和她嫂子想法一样,心甘情愿给贾赦做妾,她的日子照样不好过,第一会失去贾母的信任,第二会得罪王夫人、王熙凤诸人。贾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打鸳鸯的主意,大怒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贾母一点也不糊涂,知道贾赦和邢夫人要纳鸳鸯的真实目的。
因此此时嫁或不嫁不能取决于鸳鸯自己,在那种情形下她必须誓绝鸳鸯偶。当然她只能渡过眼前的难关,贾赦早就放下狠话来,一旦老太太归西,这笔账会算在她头上。但对任何一个一把手的秘书来说,这个风险必须承担。新的一把手上任,原来的一些官员可以留任,但是很少有继续使用原来一把手的贴身秘书。秘书和女人一样,没谁喜欢别人用过的。新皇登基,宫内大太监一定是在做东宫太子时就伺候他的亲信,刘瑾和魏忠贤都是这样。因此龙驭上宾后,最伤心的是老皇帝留下的嫔妃和心腹太监,等待他们的不是殉葬就是打入冷宫。既然这些心腹太监没有制度保障他们的安全,文官集团压根儿瞧不起他们,帝国正常的政治版圖中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只是皇帝的私人用品,皇帝一旦不在了他们就完蛋了,他们自然会抓住自己主人当权的每一分每一秒攫取权力和财富,这种危机感使他们有些作为只能用疯狂来形容。后世的一些秘书何尝不是这样?
鸳鸯在贾母死时,自己自杀殉葬,她知道她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不如这样成全自己的名声。可是就算她不得罪贾赦,她又会怎样?大约是胡乱配个小子了此残生,和当年的风光是霄壤之别。这对一个曾经掌握莫大“隐性权力”的人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鸳鸯的悲哀,实际上是“大人物”的悲哀。
(秋刀鱼摘自《闲话红楼》语文出版社 图/吴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