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放学回来,如果看到在弄堂里踱步的鸡,我就知道,我们家今晚要吃鸡了。
有时候为了省钱,我妈会自己动手杀鸡。有一回不知道什么事,我妈当天没杀那只鸡,她把鸡抱到楼上来,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露出一条缝来。我试探着去摸它的脖子,它就任凭我摸,偶尔犯两声嘀咕。我一下子喜不自禁,得寸进尺,跟它说起话来。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已经跟这只鸡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第二天中午,我扭扭捏捏地靠近我妈。“做什么?阴阳怪气的。”我妈瞥我一眼。“妈妈,那鸡能不能养着下蛋?”“不能,等会儿我就准备杀掉了,下什么蛋?”
我喉咙一哽,噔噔噔地跑到楼上,我觉得特别无颜面对它。我把木桶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羽毛,它用嘴轻轻啄了我一下,我把它拢到我的身侧,轻声对它说:“我保证今天晚上不会吃你。”然后我把它放回桶里,盖上盖子。
印象中我去看我妈杀它了,它的脑袋歪在一边,脚一抽一抽,血沿着脖子汩汩地流出来。那么爱吃鸡的我真的一口未动,连看一眼那锅汤都觉得很难过。
有一次,我随便扒饭的时候,发现我妈做的炖蛋用的是鸭蛋。我没话找话,说了句:“今天是鸭蛋啊。”“乡下亲戚送的,自己养的。”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我妈倒是忽然想到什么事,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也养过鸭子。
“就在小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吗?”“对啊,那时候还有个阳台,就是你写字台那个地方,就把它养在那里。”
那只母鸭,我妈叫它鸭莉莉。我十分惊讶,我妈并不很喜欢小动物,更别说竟然还是一只鸭子。说到这鸭莉莉,我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出了太阳。“胖得要死,走路像小老太婆一样,我下班回来,老远叫一声,它就一迈一迈朝你跑过来,不要太好玩哦。”
鸭莉莉是外婆在本地乡下的表亲送的。本来是打算吃,但是这鸭莉莉特别会下蛋,外婆不舍得这么好的鸭子直接杀了吃,商量了一下,干脆就养起来了。家里的人要么插队落户,要么嫁了人搬出去,照顾鸭莉莉就变成了我妈的任务。
打扫鸭窝,帮鸭莉莉洗澡,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有没有下蛋。“一醒来就是跑到阳台,从窝里拿出一个鸭蛋,特别特别开心。”我妈这样说着,好像某个瞬间,少女的心境又重回到她的身上。要是一直把鸭莉莉关在阳台它也有些无聊,到傍晚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妈就牵着鸭莉莉到楼下弄堂里玩,鸭莉莉就在弄堂里跑来跑去,在公用水槽边玩玩水。有的时候,我妈会盛一脸盆水让鸭莉莉在里面游泳,不过因为盆实在太小,鸭莉莉玩了一会儿就要爬出来。相比之下,它还是觉得在弄堂里比较自由。
“鸭莉莉!”只要是我妈的声音响起来,鸭莉莉立刻就把头抬起来,像一只骄傲的企鹅一样朝我妈慢吞吞地奔过去。我妈在弄堂里走,它就在我妈屁股后面跟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妈说,鸭莉莉有一天被弄堂里的一个男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当场没有死,但好像给踢蒙了。从那天开始,鸭莉莉就开始变得愣愣的,蛋也不怎么下了,过了几天眼神都不对了。我外婆一看,不好,撑不了几天了,只能忍痛把鸭莉莉给杀掉了。
“当时哭得一塌糊涂。”我妈说。
我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抱住鸭莉莉的样子。岁月的画面在我眼前铺陈开来,伸出指尖,仿佛就能触摸到母亲皮肤上的温度。鸭莉莉一副很机灵的样子,偶尔徒劳地扑棱两下翅膀,摇头晃脑。它陪伴了我母亲曾经贫穷、单调的时光,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她伤心的模样。你有没有吃鸭莉莉?我突然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是显然多此一举。她大概愿意用一辈子吃鸭子的权利去换鸭莉莉吧。
在我放下碗筷的时候,我妈尖锐的声音又重新复苏,听得见碗嘭嘭当当扔在水槽里的声音。这个水槽已经不是十年前弄堂里的那个了,干净、敞亮。我回过头,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前在老房子里徒手打蟑螂、揮着臂膀“刺啦”一声剥蛇皮的母亲。在不远处,还有那个瘦弱的、轻盈地从远处奔向鸭莉莉的她。
就只是那短短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差点掉下泪来。
(张秋伟摘自微信公众号“one·一个”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