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是站在格丹斯克旅游促进局侧门的墙角处的。
微鬈的头发是银白色的。脑勺处用黑色的薄纱巧妙地梳了一个小花髻,髻上缀以细花。滑亮的白绸上衣不经意地闪着华丽的亮泽;鲜红的窄裙剪裁合宜;黑色的丝袜、矮跟的高鞋,是刻意追求潮流的明证。
尽管装扮是这样的“年轻”,然而,那脸却不是年轻的。脸上一道一道轻轻浅浅而又明显的皱纹,还有那历尽沧桑的眼神都难以掩饰地泄露了她的年龄。
妇人艰涩地用有限的英语词汇来表达心中的意愿:“你们,睡觉的地方?我家有。”
她是波兰寻常百姓,想出租房间给游客以赚取外快。问她房租多少,她说:“一个人,四万兹罗提;两个人,八万。”
我默默地算了算,八万兹罗提,折合新币才十六元,实在便宜得不像话!
一谈即合,我们立刻随着她去搭乘公共汽车。只过了三个车站,我们便下车了。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泥路。泥路的尽头是一幢破落的公寓。
妇人住在三楼。
尽管门外的世界污秽破旧,可是,门内却是“另有乾坤”的。
布置雅丽,纤尘不染。
面积不大,长方形的厅、小小的卧房、窄窄的冲凉房,还有玲珑的厨房,就是屋子的全部“内容”了。
这里那里随意地摆放着的盆栽,恣意吐放出袭人的绿意。
靠墙处的矮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闪闪发亮的水晶器皿;还有,两张放得很大、很大的照片。
一男一女,男的英气勃勃,女的妩媚漂亮。
见我盯着照片瞧,妇人以自豪的语气说道:“我和我丈夫。”
她指了指上面,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原来是个孀居的寂寞寡妇!
到卧房去,房间和大厅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向着房门的那道墙,挂着夫妻俩的合照。照片是他们很年轻时拍的,两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琴瑟和鸣,余音绕梁;可是,现在,一根琴弦已戛然而断,妇人夜夜独听这“无声之曲”,能不泪湿衾枕吗?
她的丈夫任职于外交部,五十岁那年死于猝发的心脏病。她孀居至今,已有六个年头了。三个孩子全已长大成人。像世界上其他许许多多的家庭一样,母鸟含辛茹苦养大的雏鸟在羽翼丰满后离巢而去。
最近这一两年来,为了排遣寂寞的情怀,她开始把屋子出租给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最“辉煌”的一次“成绩”是:她“接收”了一群来自美国的年轻人,总共十三人,把整间屋子挤得密不透风。
此刻,她得意地说,得意地笑,一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夜渐深,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时,大片日光已经贴到床褥上了。
厅里飘来缕缕咖啡香,出来一看,妇人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美丽的小竹篮里,铺了镂空雕花的白布,里面放了长圆形的面包;米色的瓷盘上,有两条长约八寸的香肠。咖啡、牛油、果酱,整整齐齐地排列成马蹄形。
面包硬如石,香肠冷若冰。
日胜建议:“你自己拿香肠到厨房去煎一煎吧!”
厨房里妇人独自坐着用早餐,很简单,就只有咖啡和面包而已。
我告诉她,我想煎香肠。她立刻便从灶底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平底锅来。锅底有一层薄薄的蜡状物,黄黄的、亮亮的。锅子一热,那一层蜡状物立刻熔解了。仔细一看,嘿,原来是油啊!想必她昨夜主炊时,锅里有剩余的油,不舍得洗,任由它残留在锅上。我用这“残油”,把切成薄片的香肠煎得香香的,美美地饱餐一顿。
然后,我们出门了。
我们把一整天的节目排得满满的。返回妇人的家时,已近子夜。
妇人倚门苦盼游人归,见到我们,一脸都是释然的笑意。她把我们让进来,絮絮地说着一串又一串的波兰话,在这一刹那,我好似进入了时光隧道,时间的列车把我载返旧日的岁月中,此刻,我是个迟归的少年,俯首聆听母亲的训话。
妇人跟在我后头,拿拖鞋给我穿、为我开瓦斯炉烧水洗澡。洗澡时,我闻到外头飘来咖啡香,出来时,果然看到桌上端放着两杯咖啡。她坐在客厅里指了指咖啡,又指了指时钟,嘱我们快点喝,快点睡。第二天早晨六点半,我们便会离开这儿,搭乘火车到波兰的另一个大城波兹南去。时间太早了,我告诉她,明晨不必为我们准备早餐。
入房就寝,发现昨晚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已经熨得平平直直的,整整齐齐地用衣架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我把行李收好,取出今天在市区买的五个桃子,放在桌上,准备明天送给妇人。水果在波兰是奢侈品,大大的蛋卷冰淇淋也只要一毛钱而已,可是这桃子,每个的售价高达六毛钱。
我看着桃子上散着的那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由得想起了妇人的笑靥。这五个桃子,妇人应该会喜欢吧?
次日早起,可是,妇人比我们起得更早。
她给我们做了早点,每人两片面包,夹了香香的熏肉,放在塑胶袋子里给我。
我把五個桃子放在桌上,然后与她道别。
她用双手圈住我的肩膀,吻我的脸颊,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薄薄地镀了一层水光。
蜻蜓掠水,痕过不留。我是她生命之湖里的一只蜻蜓,很轻、很小的一只蜻蜓,飞过时,有影无痕,可是,她竟动情。我想,她在潜意识里大约把我当成是她离巢而去的孩子吧?
妇人送我们下楼,站在楼梯口,目送我们远去。我们走到泥路的尽头,偶然回首,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好似一具伫立不动的化石,凝在那儿……
(李中一摘自《尤今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图/吴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