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五年前吧,我们出警控制了一个在地铁站发病的精神病人。那是一个小伙子,挺壮,发起疯来天翻地覆,我们好容易把他按住,带回所里,想办法联系他家属。
还不错,可能是他家里人怕他走失犯病,把家里的联系电话放在了他衣服兜里。
很快他的父母来到我们派出所。那是两个老实巴交的老人,他们都是中小学老师。近年来因为儿子的病情越发严重,都办理了提前退休,双双照顾儿子。但毕竟年事已高,有时候还是看不住他。
我說:“那你们应该把他送到医院里治疗呀。”
他母亲说:“断断续续在治疗,但是把他长期放在那里面,我们也于心不忍呀!”
我无话可说,但因为这一次这个男子发病实在严重,我们还是和他父母一起把他送到了附近的精神病医院进行药物治疗。
大概一年前吧,那个男子又来到我们辖区,这一次是随地大小便,还对提醒他的乘客破口大骂,我们赶紧把他控制住带回了所里。
因为对他印象深刻,也知道他的父母都是老实人,我们并没有对他过于严厉,只是让人看着他,然后赶快联系了他家人,想和上次一样等他父母来了一起把他送到医院。
没想到等了两个小时,他母亲才姗姗赶到。我看见他母亲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变老了好多,也不像几年前那样整洁利落了,头发散着,衣服也不甚干净。
这一次他母亲也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及时跟我们沟通,而是反复地问我有没有粗暴地对待他、有没有让他受委屈。我们跟她解释了很多遍她都不相信,最后掰着他儿子的手背,指着上面的一块稍稍发红的皮肤大声问我:“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委屈坏了,他儿子发起病来外人根本近不了身,我和同事不被打就不错了,哪还有本事欺负他啊?我如此一说,她的情绪更加激动,后来干脆坐在我们大厅,不走,要我给个说法。
从她说话颠三倒四的程度,我觉得她精神好像有些问题了。
几经周折,我们联系上了这个男子的父亲。他的老父亲匆匆赶来,认出了我,表示感谢。我说您也别说什么谢谢了,您爱人还对我们有点儿误会呢。
老人说这几年时间,他在外面打零工,老伴长期在家陪护儿子,为了照看儿子基本足不出户,慢慢地,自己精神也出问题了。
我问:“那还是没把您儿子送到医院去看?”
老人说:“她怕他受委屈啊。现在她自己也成了这样,我就更劝不动她了。”
老人去安慰自己老伴,但老伴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指着我破口大骂。我看着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几乎能想象得出她在自己与世隔绝的家里,每日只与自己患病的儿子交流做伴的日子。儿子的急躁、无理、时好时坏的状态时刻折磨着她。她的耐心和期望逐渐变成焦虑与绝望。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一个正常的晚年生活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奢望。
几年前她可还是一个说话有条理,衣着挺体面的退休教师啊。
说真的,我宁愿她再多宣泄一会儿,否则长期下去人真的会崩溃。我头一次见到这样执着的母爱啊。她越是仇视我,我忽然越感动。
“你们到底打没打他!小兔崽子你说!”她冲我龇牙咧嘴。
我看着她,半天说了句:“阿姨,您辛苦了。”她忽然停了骂,怔怔地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从我说完这句话到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她就再也没骂过粗口。他们出门口,我跟在后面看了看,见她抬起胳膊轻轻擦了擦眼睛。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知乎日报”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