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长元
来源: 《意林》杂志
清晨,拐子觑了一眼磨石,打了一个挺悠长的哈欠,接着便伏下身子,霍霍地磨起刀来。当他最后一次用指甲验试刀锋的时候,那金属的嗡儿嗡儿脆响,几乎像针尖一样扎着耳鼓。
他踽踽走向木桩。木桩上正拴着黄牛。牛的眼睛满是惊恐、绝望,又被一道道红鲜鲜的血丝覆盖,惊恐绝望就愈发醒目。它就是用这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拐子。
拐子干这营生,年头着实不短了,五年、十年,或许更久一点。但是,若没有那件倒运的事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干这种营生的。
好像是个四月天,小草刚拱出土来,他欢快地摇着鞭子,赶着牛群游荡在草原上。突然,他发现牛群中两头公牛为了一头母牛争战起来。一头牛已将另一头牛撞得斜斜歪歪、头破血流了。他,那会儿还不拐,腿脚麻利,飞奔来到两头牛近前,伸手抓着两牛的犄角向外猛推。流血的公牛,借着机会,就逃掉了。倒霉的是,那发怒的公牛没有了对手,竟将那锋利的犄角向他豁来,猝不及防的他,活脱脱被掀了起来,又被狠狠摔在地上。霎时,他便昏厥过去。待醒来时,他已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裆部满是白花花的绷带。
自此,他便残了。于是,他便将那份伤残化作了仇恨,转移到了手中的那把屠刀上,之后,他便干起了这营生。
拴在木桩上的牛,依旧那般站着,奇怪,牛眼中没有了惊悸和绝望,盛满的却是一汪亮闪闪的泪水。一丝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在心底涌动起来。
杀小牛、杀老牛、杀不该杀的牛的时候,他常有这感觉。也不晓得咋回事,只要手一碰到裤裆,啥感觉都没了,心底生出的全是恶意,那份恶意,不要说杀牛,杀人,他也敢。
他将刀在胸前的皮围裙上鐾了两下,脚步向前迈动了一下。
“呜——呜!”那头老牛竟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这一回,把他弄得怔在那里,他连忙蹲在磨石旁边,点燃了一支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就琢磨起这牛来,莫非这牛也和他一样,也有一肚子难心的事儿?他难心的事,是裤裆里的毛病,是牛给弄的,现在只有麻利挣钱,攒够一个数,才能治疗那里。他要用手中的刀子实现他的梦想。可是这牛的难心事儿又是什么呢?哑巴牲口心眼儿直呀,无非牵挂着生身的母亲,牵挂着生养的犊子……他觉得若为这些难心,就犯不上了,不要说四腿朝地的牲畜,就是人,没了谁,还不是照样活?
他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家或许根本就没啥牵挂,只是再想吃点草料罢了。
他决定慰劳它一下。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草垛边,挑着鲜嫩的羊草,狠狠地抱了一抱,轻轻放在牛的跟前。可是它竟然一根草刺儿都没吃。
他朝它看了一眼,它的眼泪还在大滴大滴朝下掉,他突然一下就明白了,它是要活命。
这可真把他难住了。唉,牛,来世上也真个不易,一辈子都不声不响的,就闷闷地干,临到最后,还要挨上一刀……
“拐子,还磨蹭个啥呀!”小伙计又牵过一头牛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转身朝外走的时候,又扔下一句,“人家二埋汰那头,牛皮都扒下来啦!”
“哦,哦。”拐子应了两声,就麻利站起来,吧嗒吧嗒狠劲儿吸了两口烟,伸手拽过了牛的缰绳。
就在他回身取刀的时候,被缰绳带出一个挺大的趔趄。他稳住了身子,仔细看时,骤然惊呆在那里——那头黄牛已凄然跪在地上,两眼酸酸地看着他。这一下,把他弄傻了。
干杀牛营生这么多年,经他手送走的畜生足有上千头了,还从未遇到这样的牛。莫非它通着人性,知晓下跪的含义?是啊,人世间跪拜可不是件容易事,跪拜,是一种把心窝子的愿望放在膝盖上的事情,或是一种无奈……拐子明白,倘若接受了跪拜,就意味着答应了人家拜托的事情,以后就是刀按在脖子上都不能反悔的,牛拜托何事?怕是连傻子都能明白的,它是要活命的。可是他拐子敢接受这等跪拜吗?那是打死也不敢的,一来,牛不是他的;二来,圈不是他的,就连那刀子都不是他的。他有的,只是一种血淋淋的手艺,这样一来,他怎敢接受牛的跪拜呐。
他鼻子有点酸了,挪动了一下脚步,就像搀扶老人那样,双手搀扶着牛,啜泣地说:“起来吧,噢,起来。”
牛,没有动弹,还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吸溜一下鼻子就哭了,说:“我真不能接受你的跪拜呀,若那样,我要折寿的。”
那牛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一样,瑟瑟地站了起来,仰起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他脸上的泪,于是就木木地站在那里。
他有些下不去手了,几乎出现了第一次杀牛的感觉,心里虚飘飘的,眼睛看着哪都恍惚,这状态,是无法杀牛的,就是刀子哆嗦地捅进去,牛也不会立马就死的,还会活脱脱流血,挣扎……
那挣扎他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那才叫活遭罪呐。别的事情做不到,让牛不遭罪,痛快地死亡,他是能做到的,他要把下刀子时所有的疼痛变成一眨眼的事。这么想着,他心态就平缓了,喃喃道:“伙计,闭眼睛走吧,管保不让你遭一丁点的罪,那疼顶多像被虻叮咬一下。”
黄牛凛然一笑。
随之他伸手摸了下黑漆漆的裤裆,眼角就掠过一丝杀气,跟着手中的刀子就向黄牛刺去。
真是要多快有多快了,也就是一走神儿的工夫,牛的脑袋已经离开了身躯。奇怪,那牛眼睛一直含泪盯着他。
接下来,就是老程序了,开膛、剖腹。拐子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分仔细。当牛的腹腔被剖开的时候,他一下惊得呆傻在那里,一只湿漉漉的牛犊正在那里喘息,嫩嫩的蹄子还在微微挪动,它眼睛闭着,嘴巴一拱一拱地寻找……
他眼睛一下子就放射出光彩,泪珠就滚落下来,他这会儿似乎才明白了黄牛的托拜,心头酸甜的滋味也说不清,于是就麻利脱下棉袄,平平展展摊在地上,将牛犊轻轻托起,缓缓放在棉袄上,慢慢拽起大襟朝上一拢,牛犊就给严严包裹起来,随后他就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它,欢快地朝着自家方向跑去。跑了几步,猛然停住了,他就像想起什么大事一样,冲着地上血淋淋的牛头高喊道:“伙计,放心地走吧!”
怪不,那牛的眼睛还真就慢吞吞闭上了。
至此,拐子不干杀牛这营生了,出来进去总有那黄灿灿的牛犊相陪伴,就像有了跟屁虫一样。它时而拱他的腿,时而舔他的手背,把他心里弄得痒痒乎乎的,他就说:“这小东西,咋这么随你娘,通人性。”
(赵娜摘自《夕阳红》2011年8期图/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