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公是我的老邻居,从香港回来前,他千方百计联系到我,太公眼高,却一直对我青眼有加。太公回来的原因,是因他的“莼鲈之思”。张季鹰抬头秋风里,闻到莼鲈香气,于是弃官回家了。太公无须辞官,只带着一个生活秘书蔡叔就飞来了。
我和他的侄孙建军兄一起打扫了他的小楼,开窗通风,但依然有浓浓的霉味。太公是旧式文人,我们将笔墨纸砚琴,都摆在书桌上,园子里落叶都扫尽了,蝉蜕就任凭它们挂在那里。建军问:太公就是为吃?我笃定地点头。
建军满心嘀咕着去张罗了。
我熟悉太公的生活。他吃毛豆,是带壳一起煮的,加点盐,花生也是如此。他吃山芋,是削了皮,切成小方块,煮稀饭时搭进去,掺点糯米,慢慢熬制。他吃茄子,却极其简单,切成四条,等饭熟时,放在饭头上蒸,蒸软乎了,放在盘子里,加香油和拍碎的蒜子,搅拌均匀,就香气扑鼻了。
所有的菜式,建軍是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做的。从机场接回太公,他颤巍巍地开门下地。头发全白了,他抖抖索索地仔细打量着门前的条石,枇杷树、桑树、桃李杏皆高大了。老宅正炊烟袅袅。他整理好心情,忽然顿住了,鼻翼微动,旁人不解,他也看到了他们询问的目光,哈哈笑了,指着我,说:“阿源懂我。”
桌子上摆满了时令菜。豆角,水煮毛豆,苋菜,油炸小鱼,泥鳅,黄鳝,香辣蟾蜍,水煮肉,蒸茄子,肉烧干马齿苋,肉烧蕨菜等,满满当当的。大伙都看着太公,太公没有举箸,幽幽说道:“活的年岁多了,走的路远了,许多事许多人都忘记了。有时候吃一道菜,就想起很多事。”他顿一下,说“那一年在九龙,我看到一棵桑树上的青果子,叫孙子向主人讨来几粒吃,也是那么酸涩,就想起你们猴子一样爬到我家的桑树上,吃得牙齿酸软,也想起我的母亲站在树底下,摇着头叹息:‘就不能再等等啊!’可我哪里等得及。”我们都不说话,屋外的桑,沉静地绿着。
大伙劝他赶紧趁热尝尝,太公夹起一块茄子,大伙都拿着筷子,紧张地看着他。太公闭眼咀嚼,没有说话;再夹起一条小鱼,也是如此。如此者五六次。大伙都等着他说点什么,他放下筷子,说道:“好吃。难为你们了。”孙媳妇们松了一口气。
晚饭后,晚辈们都散了,我和蔡叔陪太公到田野里走走。天空深远如昔,田地里依然庄稼繁盛,依然草木清芬,萤火虫依然携着灯笼飞行,虫鸣稀疏,蛙声几不可闻。蔡叔说:“先生,我们回吧!”太公说:“到处都一样,都用化肥农药了,菜都一个味了。”我说:“太公,明天我做给你吃。”太公摆摆手,说:“心领了。食材变了,即使做法不变,味道也找不回来了。”
太公要回香港了。那天中午,我们坐在前院说话。前村九十五岁的施老太拄着棍,挎着菜篮子蹒跚路过。她是个孤寡老人,太公忙过去招呼,老太太已经不认识他了,耳朵全聋了。她的篮子里,一把参差不齐的苋菜,一大捧虫洞处处的蚕豆。他凑近老太的耳朵,大声问:“怎么现在还有蚕豆啊?”老太太答非所问:“你都要啊,那就给你吧!”她挪进院子,倒在桌子上,笑眯眯地走了。
太公剥开蚕豆,手颤抖起来,我要帮他剥,蔡叔说:“给他自己剥吧。”太公一粒粒地剥着,很快剥好了,他要蔡叔找来针线,一粒粒地穿起来,打个结,成了念珠一般的一个圈。
我烧开了水,蚕豆串扔进去,煮一会儿捞起来递给他,他坐在围椅里,一粒粒扯着吃。吃着吃着就流泪了,他伏在桌子上,叫了一声“姆妈”——我和蔡叔都听见了。
(大浪淘沙摘自《羊城晚报》 2017年7月27日 图/麦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