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是从来不让外人进去的,里面装着我们家所有的粮食,还有农具、皮货之类。那是一个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不可外泄。
仓房里装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有时是好几年的粮食,粮堆到了房顶。个别的年成,仓里所剩无几,我们节省着吃,半饱半饥,熬到了又一年的麦子长熟。
无论多少,粮食都锁在仓房里,就像我们一家人躺在那些长夜里。当这一家人秘密地睡着,他们像伐倒的树一样,横躺一炕的长短身体,这场秘密深远的睡眠中,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梦幻般地飘走。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将村庄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样。
父亲和陈吉民经过一下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在天黑后说定。我们家五间大房子、两间小耳房,加上牛圈,总共卖七百八十块钱。父亲想争到八百块钱,费了很多口舌,没争上去。晚上,一家人在油灯下吃饭,父亲说:“陈吉民太心细,把我们家房顶的椽子挨个数了一遍。”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和陈吉民站在外屋的时候讨价还价的情景。
“光屋顶这根檩条,就能卖一百多块钱,”父亲说,“村里,谁不知道我这根梁,早先有人出过一百五十块钱,我都没卖。要是拆下来,二百块都让人抢掉了。”
那是我们家房顶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头,盖房时,父亲将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担在里屋的屋顶上,让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这根木头,确实为我们家长了不少面子。不少人坐在我们家炕上聊天,不止一次地赞赏过这根木头。
“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父亲满脸放光,腰也挺直了。
“你吹牛呢,”陈吉民不相信父亲的话,“别看这个梁又粗又直,说不定里面早空了。胡杨树长到这么粗,一般里面都长空了。要是把它拆下来,没准儿只能当劈柴。”
“你净满嘴胡说,我还没听见谁说这根大梁不好呢。你说它空掉了,我让你听听,是不是空掉了。”
父亲生气了,他从外面拿来一截木头,对准大梁,狠劲地捣上去。只听到空洞而沉闷的一声巨响,我们全晾呆了。这幢房子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响声。房梁上的尘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陈吉民家最终没有福气住进我们家的宅院。或许是缘分,这院房子注定由光棍冯三孤守着,年复一年地破败下去。
原来,第二天一早,陈吉民来送定钱,见我和父亲正在砍房边上的一棵柳树,他不愿意了:“已经说好把房子卖给我,这树就全是我的。你要再砍,我可不愿意。我昨天已经数过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七棵,交房子时少一棵,我都不愿意。”
父亲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啥,你说啥?我卖房子,又没卖树。房前屋后的树,我都要砍掉带走。”
“我买房子,就是看上了这些树,要没这些树,五百块钱我都不要呢。”
两人说着说着,吵骂起来。吵到后来,父亲一生气,不给陈吉民了,再贵也不卖给他。陈吉民也不买了,再便宜也不买了。
两个人成了仇人。
兩个月后,我们全家搬出黄沙梁。光棍冯三住进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全部房子作价五百五十块钱,卖给冯三,能成点材的树,都被我们砍倒拉走。房子前面和左右林带仅剩下几棵半大的小榆树,那是留给冯三的。我们砍树时,冯三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砍了一整天。我们每年都在房子周围栽树,栽了十几年。我们走进这个家园时,只有房前屋后长着两排树,现在前后左右,都已绿树成荫。
砍到剩下不多几棵时,冯三走过来,说话了。
他说:“这几棵,留给我乘凉吧。别全砍光了。你们以后来黄沙梁,也有一个乘凉的地方。”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炎热秋天,我果真站在当时留下的一棵弯柳树下面。那棵树好像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这么多年,它似乎一点没长,稀疏的枝条上,稀落地缀着些叶子,没多少树荫,却已经足够我乘凉。
(张秋伟摘自《树会记住很多事》 东方出版中心 图/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