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犹如跌进了冰窖。她一直没有存款,她向往的是诗和远方,而不是柴米油盐。虽然母亲一直劝她要攒点儿钱应急,但她一直不屑一顾。
她还记得当时她顶嘴的原话:“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昙花怒放,如果真得了那病,那就去死了好了,我无所谓。”可是这样的话,对自己说说无妨,如何能对母亲开口?一个孤孤单单养育了自己一二十年的女人,如果被自己的孩子说不如去死,那她的心里该会有多凄凉?
没来由地,她生出了一股怒气,觉得母亲是在故意难为她,故意使她难堪。
于是她倔强地抬起头,笑着对母亲说:“您放心,我就算去卖,也会凑钱给您治病。”
母亲的情绪没有变化,而是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那就好。”
她出了病房,拨通了男友的号码,噼里啪啦地发了一通牢骚。末了,男友有些抱歉地说:“你去了西藏后,我就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现在谈了新女朋友,还是不要再联络了。”
莉莉安怔怔地放下了手机,突然觉得很想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前男友,在西藏的时候这个男人一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她那时已经决定了要跟他分手。
她握着手机,想打给画家,却不敢拨出去。
黯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她突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她想起了母亲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我怕你以后会觉得孤独。
她蹲在走廊的尽头,红着眼眶小声地笑了起来。曾经她以为自己有梦想为伴,可以挣脱尘世的枷锁飞得很远。然而到头来她发现那些所谓的格调、热血、骄傲,都只不过是一层亮丽的油墨,仅仅经由了一场现实的大雨,就变得污浊不堪。
“这么说,你去做了那些事?”
“没,我没有去卖。”莉莉安仰起上身,靠在上了些年纪的木椅上,“手术、化疗、康复这些费用算下来,至少要四十万。我问了人,凭我的条件在几个月内,是卖不了这个价钱的。”
看着她毫不介意地说出这些话,我觉得有些惋惜。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算还在小巷的时候,听到别人讲个粗口都会很厌烦,而现在把自己的肉体当作商品也毫无羞耻之感。
“什么时候的事?如果当时找到我的话,我可以承担医疗费的。”
她歪着头,有些暖昧地看着我。
我干咳一声,把手里的啤酒慢慢喝完:“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当时我问过医生,是不是只要凑齐这四十万,就能救活她。医生告诉我,直肠癌晚期的术后存活率并不高,要我做好思想准备。”
“也就是说,就算花了这四十万,也不一定能治好?”
“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是觉得要先治病。”
“那四十万,你从哪里弄来的?”
“还记得她安排我跟一个乡镇企业家相亲吗?”
莉莉安根本没想到会再见到他。那个有些木讷的男人拎了一个花篮,有些畏缩地站在她面前,小声说他有钱。莉莉安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是站起身,问他要什么。乡镇企业家拿出了一份合同,递给了莉莉安,足足有十多页A4纸,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莉莉安一页一页地翻着,很是认真。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木讷,办起事来却很精明。合同的内容分寸把握得很好,条件也不苛刻,虽然让莉莉安觉得是把自己卖了,但至少卖得不那么恶心。而且,合同上并没有咄咄逼人的东西,首先保证的是给她母亲治病。
莉莉安抬起头,说:“你这算不算乘人之危?”
乡镇企业家挠了挠头说:“算吧。”
“那你觉得我嫁给你会真心喜欢你吗?花几十万块钱买个不喜欢你甚至蔑视你的女人,值得吗?”
“你喜欢诗吧。”男人眨了眨眼。
莉莉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那你在乎过诗喜不喜欢你吗?”乡镇企业家笑了。
莉莉安愣了一会儿,然后翻到合同的末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把合同递给乡镇企业家,这个男人小心地收进那个毫无品位的皮包,又拿出了两份:“一式三份,律师说的。”
有了钱后,母亲开始接受治疗。手术据说做得还算成功,化疗也在继续,营养品也在吃着。让莉莉安感到可笑的是,母亲每天都会索要住院清单,然后在床头的小本子上认认真真地记下这天花了多少钱。
她从来没有问过莉莉安是从哪里拿到的钱,对偶尔出现在病房的乡镇企业家也并不过问,好像只要有钱给她治病就行,其他的不会再关心。
莉莉安觉得母亲有些可怜,要强了一辈子,一直口口声声地为女儿好。然而关系到了自己的性命,就什么也不顾了。而且母亲越来越胆小,几乎时刻都要求莉莉安在她身边,生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了。
莉莉安开始觉得很无聊,面对着一个癌症病人,枯坐在那里无疑是一种折磨。尤其是这个癌症病人时不时地会跟她谈起一些她不愿回想的往事,比如被同學捉弄、被邻居议论、被老师说脑子有毛病之类的往事。
再后来,莉莉安觉得无所谓了。这些事虽然一直是她心中的刺,但在母亲的反复提及下,她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她觉得当初自己因为这些事而生气,或者是在乎这些事,都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她回想起以前,觉得是自己太敏感矫情了。为了别人一句话就不开心好几天,太不值得。她甚至觉得大学时的自己也挺可笑,对着落叶秋景,搜肠刮肚地想几行拼凑的句子,抒发下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就觉得芸芸众生都不过如此了。
而那段在网上逮谁跟谁吵的日子,更让她觉察到了自己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