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最后一块肿瘤了,亨利·马什松了口气。已是午夜,这位英国神经外科医生不时停下来,去休息室里吃点东西,再抽上一支烟。
为了打破沉闷,手术室里播放着他精心挑选的音乐,有巴赫的进行曲,还有提神的非洲旋律。手术快结束时,摇滚乐或蓝调音乐将响起,节奏轻松明快,宣布大战告捷。
台上躺着一位60多岁的男教师。一颗罕见的巨大肿瘤侵占了他的大脑,不断挤压着脑干和五六条重要的神经。如果能完整切除肿瘤,成为顾问医生才4年的马什,很可能跻身外科专家之列。他拿起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术刀,小心地对准了最后一块肿瘤。
瞬间,大头针粗细的基底动脉破了,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这位教师成了植物人。马什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这个曾经思维敏捷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躺在一家疗养院里,穿着灰色条纹病服,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
“我当时真的应该停下来。”20多年后,马什在回忆录《医生的抉择》中懊恼地写道。早已成为知名神经外科医生的他,对那次失误始终无法忘怀。越是接近职业终点,忏悔和反思越是啃噬着他。他引用一位法国医生的话说:“每个医生心中都有一块墓地。”
马什至今难以描述那种挫败感。当他去看望受伤的病人时,推门那一瞬间仿佛门灌了铅。因事故被起诉时,他感觉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他逐渐明白,不管多么优秀的外科医生,“一生中总会经历几次绝望”。
除了医生的双手,似乎还有一只无法掌控的上帝之手,主宰着病人的命运。在一场场结果难卜的手术中,医生不仅要经受严苛的技术考验,还要冷静地同“魔鬼”掷骰子。任何一丁点判断失误、操作偏差,或是单纯的运气太差,都可能让病人坠入地狱。
在美国医生保罗·卡拉尼什看来,医生真正的形象,是“在鲜血和沮丧中极富英雄主义精神的责任感”。他们是“拿着止血钳的掘墓人”,在死亡的荆棘丛中拼尽全力,为病人杀出一条血路。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无力感和彻头彻尾的失败。
医生必须学着同自己和解,同死亡和解。一切生物终有一死。无论是金鱼、满脸褶子的老人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4年前的某一天,卡拉尼什浏览着一张阴影遍布的肺部CT片,这无疑是癌症,作为住院医生,他早已看过幾十套这样的片子。只不过,这次的患者是他自己。在遗作《当呼吸化为空气》中,他平静地写道,医生的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病人和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
马什逐渐习惯,在手术室里,生与死的交替再平常不过。人们把医生看作罪人还是英雄,有时,不过是一例手术的差别。3岁的儿子患上脑瘤时,还只是一位实习医生的马什,尚不理解这种偶然性。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要是儿子出现不测,他一定会把做手术的医院告上法庭。好在,儿子的手术相当成功。几年后,马什变成了这家医院的医生,他亲眼目睹另一个孩子,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同一张手术台上。主刀医生还是当年那个大夫。
马什不再认为死亡是“可选择的”。对大脑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清楚地意识到,对于皮肉包裹下的化学反应,对于生命的脆弱,他理解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许多病人痊愈后,给马什送来礼物,寄来贺卡,称他是“大英雄”,甚至叫他“上帝”。但马什清楚地知道,他们能恢复得这么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幸运。在那些艰险无比的手术中,天堂和地狱曾“近在咫尺”。他心中有一块永久的保留地,安放着那些从未苏醒的患者。
(孤山夜雨摘自《中国青年报》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