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上,在无数个饭局中,总有人探讨《金瓶梅》和《红楼梦》谁更伟大。有不少人笃定地下结论:金比红要出色得多。
《红楼梦》成书于《金瓶梅》之后,从语言风格、人物塑造到情景描摹,前者对后者都有所借鉴。在这一点上,《红楼梦》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天然具有优势。但不得不承认,《金瓶梅》在描摹世情上的确强大:无论是官场、商场还是三教九流,都描写得游刃有余无论是官员、巨商、小贩、尼姑、妓女还是帮闲、无赖、伙计、道士,各种行业、身份的人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其笔触之深之广,《红楼梦》有时也望尘莫及。但我还是认为,《红楼梦》更伟大。这种伟大不存于写作技巧,而是作者对世人的悲悯之心。
《红楼梦》里,再小再不起眼的角色,作者都赋予他们人性的光辉。多姑娘那样淫荡无底线的人,仍有清醒通透的一面;贾珍那样荒唐无耻的人,也有多情良善的一面。纯粹的丑角,只有赵姨娘、贾环等不多的几个。但即便这样处理的人物,也有人温情以待。尤氏就能体谅赵姨娘的困窘,说她和周姨娘是“苦瓠子”;贾环这样猥琐可鄙的人,也有彩云这样的好姑娘一心维护,忠诚相待。
《金瓶梅》里,则处处是纯然黑暗的人。作者忠实地奉行丛林法则,那些身世凄惨者,在作者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卑微、愚蠢而自取其辱,由此消解了读者的同情心。比如武大郎和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她幼年失母,被继母虐待,又目睹父亲、继母被杀的惨剧,但书中没有一个人对这样一个孤女表示过哪怕一丁点的关怀。就算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任由她被潘金莲当女奴使唤,动辄打骂。潘金莲死后,唯一的亲人武松对她也丝毫没有怜惜之情,卷走了所有值钱东西扬长而去。
《金瓶梅》的作者对弱者有种冷冷的鄙视,特别是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弱者。在西门府被视为厨娘的孙雪娥,日日在厨房操持辛劳,一不小心就会被西门庆痛打。西门庆死后,她被发卖,落入春梅手中,备受羞辱;被卖入下等娼寮后,又惨遭被杀的厄运。这样一个命运凄凉的女子,作者却引导读者以一种施虐者的角度来看待她。孙雪娥每一次愚蠢的抗争,都以失败告终,迎来的是一次次的暴打。在看这些“激打孙雪娥”的篇章时,读者会毫无同情心地感觉痛快,觉得这是蠢人多作怪的下場。
有着同样命运的,还有潘金莲房里的丫鬟秋菊。在伶俐美貌的春梅对比之下,蠢笨丑陋的秋菊不仅毫无存存感,还成为潘金莲的凌虐工具。而同是婢女,春梅对秋菊的狠毒犹在金莲之上。但作者对于秋菊的悲惨境遇毫无同情之心。第八十三回,秋菊发现潘金莲和陈敬济两人通奸的秘密,泄露给月娘的丫鬟小玉,却被金莲得知消息,秋菊再次惨遭凌虐。作者在此处冷冷评论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轻而易举地将秋菊从一个悲惨的受害者置换为一个可鄙的告密者,自然也不会赢得任何同情和体谅。
《金瓶梅》中,当春梅当众羞辱盲眼歌女申二姐时,当李瓶儿在丈夫蒋竹山被暴打、生意砸了又被冤入狱,不仅不拿钱救人,反而大骂他是“中看不中吃的王八”时,读者都不会站在弱者一方同情他们,因为作者以他强大的笔,赋予这部作品一种丛林法则: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等人之恶,绝对掩盖不住他们作为外貌出众的有钱有势者的光彩照人。
《金瓶梅》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最真实、丑陋的一面,像《清明上河图》一样栩栩如生地展现着社会和人情的各种细节,人人在这个拥挤阴暗的世界里奋力挣扎,这是幅没有阳光也没有爱意的《清明上河图》。但《红楼梦》不同。作者不忌讳描摹世间种种阴暗和丑陋,以及让人绝望悲哀之处,但他也让我们看到爱和美,看到人性的光辉和人情的温暖,有阴有晴,有冷有暖,有烟火有诗意,有苟且,有远方,这才是真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间世界。
(甜甜摘自《新周刊》 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