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碧华
来源: 《意林》杂志
黄安的妻子不是人。这是黄安的寡母、她的婆婆,在米已成炊之后方才知晓的。
她叫银婴。当初,她一身细皮白肉,仿似水造。上身轻软,下身袅娜,摆动时多姿多彩。还有一双美丽的圆眼珠,粲粲闪光。男人见到这样的佳人,莫不垂涎欲滴。
银婴是一尾鱼。自从她跟了黄安,以报不啖之恩后,他确曾迷恋过好一阵子。
银婴渐渐入世了。
再绝色的美女,一旦无后顾之忧,养尊处优起来,肯定一“发”不可收拾。你看她,滚圆肥满,白肉中几乎滴下油脂。脸儿红彤彤粉团似的,俏丽依旧,但不再轻盈了。
记得那日初遇——才四更时分,曙色尚朦胧,店铺都打开了大门,等待做买卖。黄安是这儿比较独特的一家,他和寡母赖以为生的是一手好鱼艺。他们不卖活泼的生鲜,而是加工各种鱼食制品,远近驰名。
“黄安哥你早!”阿顺捎来两大桶的鱼。
他检视鱼料。除了惯见的以外,有个木盆里盛着一尾鲜蹦活跳、晶亮闪光的银鱼,无限焦灼地摇头摆尾。
“这是什么名堂的怪鱼?”
“不是怪鱼,是好比鱼。黄安哥,特地捎来与你。看,白肉,上品呀!”
对,好吃的鱼是白身,通透。刮鳞去脏后,一刀分飞,再切成薄片,蘸酱油活吃——吃时它妩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
银鱼更加烦躁。尾巴一拧,企图溅起水花。黄安端起木盆到店铺后的厨房中,笑道:“让你在人间多待一阵……”
银鱼用大眼睛瞪他一下。
当晚,黄安把它提起,仔细欣赏,它拼尽力气扭动,挣扎下地,现出原形来。
她不想他吃了她,唯有施展浑身解数。
然后黄安娶了她……
“起来!”他推推这太阳晒得满房,却连身子也懒得转动的妻子,“店铺里客人多,快出去帮忙。”
日子久了,黄安对她的懒惰忍无可忍。
婆婆也不满:“门不开,店不守,油瓶倒了也不扶!”
除了吃,银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不沾店铺中同胞的尸体,最爱吃饼子,又嗜甜。整日施朱敷白,打扮俊眉俏眼的,丰满得惹黄安的嫌。
当初爱她,是图她活泼娇俏。但,那么懒!家当早晚被她吃光。
娘亲怂恿儿子:“横竖来历不明,说是鱼,不如休了她,放逐到水边便了。也算对得起她,要不终有一日,她把你也给吃掉!”
想想也是,鱼的肚子填不饱。
银婴不知道背地有阴谋,她天真无邪,胸无大城府。说真的倒没有不是之处,河海天然,都是天生天养,几时听过鱼要做工为稻粱谋?还不是张口就吃?
一日,引领她至水边,情至义尽道:“银婴,你来自江湖,便回江湖去吧。我等比较营役自苦,高攀不起。添你一口,以为多双手做工,可惜见不到实际用处。”
银婴淌下滚圆的泪珠,“我不是陪你睡了?”
休妻的男人还是休妻。他顺势一推,她跌身水中。噗通——一日夫妻百日恩。但黄安此刻却只觉功德圆满,互不拖欠。
过了几天,阿顺又送鱼料来。
“看,有尾胖鱼!体态迟钝,泳术荒疏,痴呆不懂逃生。信手一捞,即可擒获。原来已遭浪击,昏死过去。”黄安认得这懒得逃生的银婴。它比当时所见更肥美更笨重,一身是脂肪。咦?也不是全无用处呀。
他把其脂膏刮下,炼为油,正好用来燃灯。
——不过这是一盏怪异的灯。每当家中请客、造饮食,或亲友喜庆,送上婚嫁礼饼甜食时,这灯馋了,照得分外光明灿烂,芳心跃动。每当三更做酱做脍,清洗衣物,或婆婆踩动机杵织布时,它不乐意,便懒洋洋,一灯如豆,昏暗不明。
好逸恶劳,死性不改。她只愿永生永世懒下去……
(小远摘自豆瓣网图/孙红岗)